绝症(1)
一座新坟垒起来了,刺眼的黄泥浸润在清晨湿漉漉的露水里。坟上盖了草皮,如同剪错了头发的脑袋那么难看。送葬的人大都下山,只有三个人没走:死者的妻子和她怀中的小孩,小孩大约一岁半,正吮着手指头;另一个是死者的情人刘香兰。
刘香兰跟死者曾在一个工厂工作。
死者的妻子以前见过刘香兰。两个女人吵了场架,刘香兰的脸颊被指甲划破一道血口。
那是一年前发生的事。
死者的妻子坐的那块石头长年累月日晒雨淋,白森森的。刘香兰感觉那女人是坐在刚死去的男人的白骨堆上。
枯草被风吹醒了。
刘香兰说:“那些人都在山脚等着呢。”
死者的妻子说:“他都死了。”
刘香兰说:“我帮你抱小孩。”
死者的妻子说:“我自己抱得动。”
刘香兰就转身下山去了。
赵志宏在冷清的解放大道匆匆赶路。十二月的凌晨落着雪米,连风都不肯这么早跑到街上来。路灯又昏又黄,看着这些跳跃光斑他皱了皱眉。这时候有个穿着一身栗色运动服的年轻人早锻炼从他身边跑过。他莫名其妙骂了句:“干啥不多睡一会儿呢?疯了。”十年来,他差不多都在这种时候赶路,除了六天一次的星期天而外。
母亲前年死了,死在赵志宏自己的儿子降生之前。他觉得这个儿子能带来好运,因为母亲突然死了。
以后赵志宏每天早起替儿子拿牛奶,然后去赶交通车。
赵志宏每次到上交通车的地方都是头一个。这天他稍迟了点,大家都已经上车,司机看他还没来就等了一会儿。他爬上车时向司机点了点头,紧挨着一个熟人坐了下来。汽车很快就行驶在空旷的大街上。
熟人看了看赵志宏,说:“你的精神不太好?”
他看见交通车顶棚的灯坏了。他想干嘛没人来管这种事?交通车本来就开得早,没有灯就更显得死气沉沉。灯光虽然不如阳光,总能使人精神振奋一些。
赵志宏说:“是吗,我的精神不好?”
“看上去很糟。”那人说,“可能起得太早了。”
赵志宏说:“灯光太暗,你看不清楚。”
那个人仿佛没听,唠唠叨叨埋怨工厂离城市太远。“要依我的脾气就懒得去上班。”那人说。
赵志宏看了他一眼:“可惜,没法依我们的脾气。”
坐前排的女人转过头来说:“我们根本没有脾气。”
坐在赵志宏身边的那个人貌似回过神,也若有所思地说:“是呀,想要领工资就得天不亮赶路,两头黑,下班回家,吃完饭就该睡觉了。永无出头之日。”
他摇了摇头。赵志宏瞧着他,然后靠着靠背,想利用坐车的时间补补瞌睡。他心想,闭会儿眼睛就会好的。
其实,他有个毛病,稍有点动静就睡不着。
那天赵志宏是上班时被送进医院的。他躺在观察室的床上,看着医生进进出出。床单很白,墙壁也很白。
赵志宏惊讶地发现天花板上的角有一小块蒙着灰尘的蜘蛛网,巴掌大小的一张。看不见蜘蛛在营造,他断定蜘蛛并没有躲在某个角落里窥视人类,薄薄的蜘蛛网一览无余。他想,蜘蛛是躲懒了吗?或者找到更好的生存手段?赵志宏想起护士先前进来的时候,竟然对送他来的工友说,“你不准抽烟!”他想,别管抽烟,你该去对付头顶的那些蜘蛛网。
他想,这会儿妻子在家干啥呢?她没有工作,他们的儿子爱生病。对了,她昨晚就说过,今天要抱儿子去打感冒针。赵志宏总觉得妻子整天闲得无聊,因为无聊所以才爱抱小孩朝医院跑。他想我们的儿子结实着呢,可她老喜欢说小孩有病。他来到这个世界才多少日子啊,生命力那么强,哪里就会病魔缠身呢?
他忽然意识到这次自己不可能好起来了,他患的是绝症。他已经能感觉到死亡之神的召唤了。
医生进来的时候,摸摸他的额头。医生脸色铁青。
他看见医生的这种脸色就不寒而栗。
“我得了什么病,医生?”他问。
“你会好的。”医生说,面无表情。
可是他看见医生的嘴角好像扭动了一下。
“我到底得的什么病呢?”
“有点麻烦,但是也不要紧。”医生对赵志宏说,“你为啥不早些时候来呢?”
“太迟了,是吗,医生?”
医生口气不变说:“如果感觉到自己身体不适的话,就要早来医院。”
“一直我都这样。习惯了。”他说,“几年来我都感觉‘身体不适’,可是并不特别厉害,而且我也从没想过因为只是‘身体不适’就必须要到医院来。”
医生冲他笑笑。护士进来打针,是个性情温和的女人,非常年轻。
赵志宏那时候就默默地想,那个爱唠叨的医生并没有说实话。他从医生的脸色和这间病房的气氛感觉自己不太好;假如医生对自己说你病得很厉害,需要休息,那么敢肯定就不会是大病;现在医生却说你不要紧,那肯定是假话。小毛病用得着这样?虽然躺着,赵志宏还是能多少感觉到气氛紧张。他想起送自己来的工友,被护士呵出去后就没再露面;他会不会跑去对妻子说?
他觉得这件事没必要告诉女人。
当然,妻子不会是那种对丈夫生了病幸灾乐祸的女人,她没那么毒。严格说来,她还是关心他的,只是她的那种关心,总是关心不到地方。
有时妻子越表示那种关心他就越心烦,平白无故直想冒火。可是赵志宏就从来没对刘香兰发过火。他并不爱她,甚至连喜欢都谈不上。但是这个不漂亮又离过婚的女人不会对他造成负担。只因为他无需承担责任所以说才爬上她的床。刘香兰是需要重新结婚、组建家庭的,但她一次也没有提出来过。刘香兰清楚他离不成婚,这一点是他最得意的地方。
赵志宏有事宁肯对刘香兰说,而不去跟妻子商量。前者总是在默默地听,默默地记在心里……偶尔她也会提醒赵志宏。总的说来,他的事情仿佛与她无关。
想到自己现在生病,这件事情肯定会被妻子知道,赵志宏就不安起来了。晚上妻子会做好饭等他回去,他不回去的话她是不会吃的。她没有上班,每天就是在家做饭带儿子,然后编织她独自拥有丈夫的梦。赵志宏心想,明天一大早谁去替儿子拿牛奶呢?妻子说她起早会头痛。
谁不是起早就头痛?只因为他是男人、丈夫和父亲。
又一次走进来给他量体温的小护士态度不很友好,弄得他心里不快。他没有精力“教育”她了,赵志宏倒是经常要教育妻子的。
女人嘛!他勉强对护士的背影皱皱眉。
吊完盐水后,他感到没一点用处,早上起床时那种“身体不适”仍纠缠着他。
天色渐暗的时候,天花板上那张蜘蛛网看去朦朦胧胧,他觉得像是妻子的脸。来接班的老医生走进来,看过情况后对他说:
“你必须住院!”
“我很严重么?医生。”
“得住院!”医生面无表情。
他瞧着医生毫无表情的面孔不寒而栗。
“不,我不住院!”
医生奇怪地瞅着他。他住院是全部报销的。
“你肯定得住院!”医生没再继续理他,走出去了。
赵志宏凝视着医生出去后掩上的玻璃门,又说了句:“我不住院。”接下来,在等待医生的时间里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医生去了很长时间。病房里静悄悄的。他忽然想该开灯了。拉线在门边。他把一只脚从被盖里伸出来,然后掀开盖住胸口的那部分,另一只脚又朝床外搁,坐了起来。他感到胸口的压力减轻了不少。他突然想,先前胸口感到的压力是不是跟沉重的棉被有关呢。有点冷,暖气片是凉的。他下地的动作很缓慢,当脚伸进皮鞋去的时候他感到惊讶,原来并不是病得下不了地嘛。他走到门边去拉灯线,脚步很轻松。灯光有点刺眼呢,灯泡上面歇着只苍蝇,他想,冬天里还有这种东西真是一件怪事情。门外有人过路,皮鞋的铁钉敲击水泥地面发出的声音清脆,传得很远。赵志宏朝门缝瞧了一眼,没见到人。他想,外面的人看里面肯定很清楚,于是慌忙关了灯,回床上躺下。
皮鞋的声音消失了。医生仍然没来。
赵志宏想医生可能是给他办入院手续去了。猛然,他有一种被捆绑起来的感觉,真的住院那就身不由己了,这里可不是公园随进随出。医生会对他说:“你就安安心心住下去吧!”住多久呢?
他得立刻走掉。
他匆匆离开医院,一头闯进黑夜里,犹如在荒原迷路后钻进了一个神秘莫测的溶洞。天气很冷,赵志宏振作起精神来。
这时候走在大街上跟他在凌晨的感觉不同。尽管赵志宏以前下班后也陪妻子来看过几场电影,结婚前还逛过几次夜市,但是每次来他都想睡觉,其他的东西似乎都静悄悄从身边溜掉了。有时候妻子问他什么,他才如梦初醒似的瞪大眼睛盯住她。那时母亲瘫在床上,他想着也许垫的尿布湿透了。妻子埋怨说:“你的心思多少花点在我身上好不好?”他总是对她歉意地微笑。
现在赵志宏看见了那边的小吃摊,虽不想吃啥,但他要过去瞧瞧。从舞厅传来音乐,他抬头看见彩灯闪烁。他走到门口,看见人们还在朝里面走。他摸摸衣袋,掏出钱来,犹豫一下又搁回去,悄悄走开了。以前妻子想去舞厅他总是劝她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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