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秋枫无痕 图:来自网络
父亲是1929年9月25日(农历)出生的。在他两三岁的时候,爷爷奶奶就过世了。
父亲和大伯是由太奶奶抚养大的。由于爷爷奶奶早世,太奶奶又是个爆脾气,调皮的父亲经常会遭到太奶奶的打骂,所以父亲的童年尝尽了人世间的辛酸。
相比父亲而言,大伯就幸运多了,他乖巧又肯读书,后来上了私塾,成了文化人,后来任村里的支书记。
父亲是不幸的,但也是幸运的。父亲脑子很灵活,性格开朗乐观。小时候放牛,下河摸鱼,样样农活都能干。
父亲也学过唱戏,这是我最佩服父亲的地方,父亲目不识丁,又是怎样记住那大段大段的台词?而又把它完美地演绎出来?父亲还跟他师傅学过武术,并得到一门专治跌打损伤的本事,父亲还开过武馆收过徒,并且是我们乡有名的跌打医生,也就是传统的赤脚医生。
在那个兵荒马乱,大家的生活都捉襟见肘的年代,父亲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不但要负担大伯的读书开支还要照顾已经年迈的太奶奶,而且家里的日子还过得比较殷实。
婚后的父亲,对母亲言听计从,在别人眼中,显得有些窝囊。但父亲面对乡邻的嘲弄,他却不以为然。
我出生那年,父亲刚好49岁,他在本该做爷爷的年龄,做了新生儿的父亲。我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男丁(上面三个姐姐,以前有个哥哥夭折了),应该是很受父亲的疼爱,但父亲对我却是散养的。
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好像没管过我一样,我从来没有被父亲打骂过,一次都没有,哪怕是重话都没说过。小学时,我读书成绩很优秀,奖状贴满了一整张墙,可对于这些父亲好像视而不见,只是笑笑。
每当同学的父亲们,总当父亲面夸我读书好,长大有出息时,父亲也总是慈祥的笑笑,从不正面回应,他只是满足地抽着他的旱烟。现在想来,父亲不是不开心,而是全部放在了心里。
而母亲的爱是恰恰相反,她把对我的爱体现得淋漓尽致。母亲是个强势的人,所以父亲就一直迁就着她,以至于村里一些说父亲是个窝囊的男人。
那时,当别的孩子没有鞋子穿,还在捡哥哥姐姐的破衣烂衫时,我自小就是鞋子袜子穿得整整齐齐,衣服都是全新的。
这让我很苦恼,放学后其他的小伙伴丢下书包,就去小溪里摸鱼,我只能乖乖地蹲在老远的地方看,还不能弄脏了鞋子和衣服的。因为母亲是不允许我下水的,所以,那时候我真是羡慕极了我的小伙伴们。
有时候小伙伴们抓得鱼多的时候,就会分我几条,用一根小柳条穿着拎回家。如果把衣服弄脏了,我就会遭到母亲的责骂,一顿打是少不了的。并且母亲还顺带地把我的小伙伴们骂一通,骂他们不该带我到水边,想想真对不起我的小伙伴们。
每当我拿了奖状,母亲必定串门,如果邻居不知道,母亲还会有意无意地炫耀一下,她总会在邻居们的赞扬声中,堆着满脸的微笑回家。
母亲走亲戚的时候,是我和父亲最开心的时候,父亲必定会让我到鸡窝里捡拾鸡蛋,然后做炒饭给我吃,因为母亲在家的时候是不允许的,鸡蛋是要留着赶集卖钱的,也只有在我拿奖的时候,才给我炒上一个鸡蛋。
父亲还会给我零花钱,让我去买他心爱的小酒和我喜欢的糖果。在平时,母亲是不允许父亲喝酒的,一是担心父亲的身体,二是心疼花钱。
天热的时候,父亲就会让我脱掉鞋袜,带我去小溪里抓鱼,去河里洗澡,这时候我才真正的释放天性,自由的玩耍,哪怕是浑身泥泞也无所谓,我那时候就觉得除了读书外,抓鱼游泳也是那么有趣的。有时候还真希望母亲多走亲戚呢!
小学毕业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乡中,那时候的乡中只录取各村的前两三名学生,能够考上,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了。上初中时就要住校了,母亲是舍不得的我,离家时,她总是千叮咛万嘱咐。
我则很开心,一是我可以上心仪的学校,二是我可以脱离母亲的管控。而父亲呢,只是默默不作声,把我的行李绑在自行车后架上,催促母亲快点。
到了宿舍,父亲很快地帮我占了一个下铺(因为上铺不安全,怕睡觉会掉下来),帮我打理好一切就骑着自行车回去了。彼时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双鬓已染白发,我看着父亲转身的那刹那,我泪水竟然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那时我毕竟是第一次离开父母,心里不舍是肯定的,再加上看到父亲的白发,心里特别难受。父亲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他心里是不好受的。
就这样,我开始了自己的初中生活。乡中到我家有3公里的路程。每个周日的下午,我从家里带菜到学校,然后周三的下午,又自己骑着自行车回家拿菜,然后直到星期五。
通常情况下,我在周二下午就会看到父亲,父亲会给我带来热乎乎的饭菜。那时候,还没有保温饭盒之类的东西,我想应该是父亲在路上,把饭菜捂在怀里的缘故吧。
有一次,本该周二送菜来的父亲却不见踪影,我周三自己回去拿菜时,也没看到父亲。在我一再催问下,母亲才埋怨着说出了实情:你父亲也太窝囊了,一个大人去送个菜,下那点雨,他竟然在途中摔跤了,而且手骨折住院了。
我疯一样地赶到了医院,只见父亲左手打着绷带,一脸憔悴地躺在床上。我扑在父亲的身上失声痛哭起来。父亲一边用右手抚摸着我的头,一边安慰我,一边不停地责怪自己没用。
我心都碎了,人家六十多岁的老父亲都在安享晚年,而我的老父亲还要在为我操劳。那一刻,我暗暗发誓,等我以后出息了,我一定要让父亲过上幸福的日子。
初二那年,是我开挂的一年,不仅成绩名列前茅,各类竞赛频频拿奖,而且在三家省报上发表过文章,那时候我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
消息传到村里,母亲差不多天天去串门,而父亲则一如既往的冷静,不同的是,只要是有机会父亲开始找我聊天,他从不跟我谈学习的事,只跟我谈他的人生经历,和讲一些水满自溢的故事。
我领悟到了父亲的用意,从自己那段时间的洋洋得意中幡然醒悟,我太狂妄自大了,需要好好地沉淀一下自己。以至于现在,我仍然感谢父亲当年的教诲,我都心怀感激。
如今,我开朗、沉着、低调和谦卑的处事方式,都和父亲当年的说教有着深深地联系。父亲当年并没有骂我,甚至于重话都没有说一句,却给了我正能量的指引,父亲是何等的睿智!
初三很快来了,我成了老师们重点培养的对象,升县一中的苗子。这时候父亲仍然不过问我的学习,只是通过关系,把我从宿舍里,调到一位老师的宿舍去住。
我很佩服当时父亲的决断,因为当时学校里规定,老师和学生是不能住在一起的,除非是亲属关系。而我住进了老师的房间,这就避免了宿舍的嘈杂,为我的学习提供了安静的环境。
初三的学习压力特别大,精神也非常紧张。母亲明确地表示,如果我没考上一中,就不上高中了,出去打工。毕竟我当时是大家眼中的天之骄子,母亲的骄傲,老师们的希望,我的压力空前的大。
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直劝解着我,给我讲他所了解的一些人生哲理,并告诉我,上不上一中他不关心,他只关心我的身体和我的生活,其它的并不重要。我感觉父亲那时候,就是我脚前的灯,路上的光,为我紧张的学习照亮着前行的方向。
然而,事情并没有向预想的方向发展。中考的前一夜,我怎么也睡不着,反反复复地想着母亲的话,一直睁眼到天亮。可以预见,我第二天的中考肯定会非常糟糕。
黑色的七月来了,我没有考上一中,只考上二中(二中当时也是很多学子梦寐以求的),母亲的期待,老师们的希望,在那一刻被我撕得粉碎。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每天傻傻地呆着,每天父亲都会进来想跟我聊聊,被我断然拒绝了。而母亲却将她的强势进行到底,每天除了板着个脸外,连我吃不吃饭都不关心。
想想也是,我辜负了她的期望,让她在邻居面前抬不起头来。不止如此,母亲迅速联系了我在福建工地上做包工头的姐夫,给我安排好了工作。
到了拿通知书那天,同学们都去了,母亲不允许我去,反正不读了,拿了通知书也没用,没必要花冤枉钱(记得当时拿通知书要80元钱),我也没脸反抗。
过了几天我还是不死心,在堂哥那里借了80元钱去学校找到了班主任老师。他见到我,一下子就搂着我哭了起来,他说:“孩子,你怎么现在才来啊?我等你好几天了!一次失利不要紧的,这不是你人生的终点,你是读书的料,在二中你也可以上个好大学的!孩子你要坚强,老师看好你!”
我看着这个眼前四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我也跟着放声大哭。
“刘老师,我可能不上学了,要出去打工了!”我抱着老师泣不成声。最后,我也不知道我是怎样离开老师那里的,只记得当时老师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不放,很久很久……
回到家后,我小心翼翼地跟母亲说我拿了通知书,我想上学。母亲依然板着脸告诉我,说过几天姐夫会回来接我去福建的。全程母亲态度冷漠,父亲在那一刻爆发了,他大声斥责母亲,要让她尊重我的意见,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对母亲发火。
最后父母亲当着我的面,发生了一次超激烈的争吵,我默默地走回房间,我知道我的学海生涯结束了。母亲的强势是父亲抵不住的,我就算勉强上学了也上不了多久,那一刻,我第一次想到了死。
下午的时候,父母亲都去干农活去了,我在桌子上留下遗书,一个人独自去了长江边。望着滔滔的流水,我准备纵身一跃,但我猛然想起了我白发苍苍的老父亲,收住了腿,一个人茫然地坐在河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仿佛听到了父亲急促的呼喊声。我扭头一看,是父亲!显然父亲已经发现了我,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找过来的,难道父子也心有灵犀吗?
他踉踉跄跄地跑过来,一把把我抱在怀里,那一刻,他仿佛就是抱到了最心爱的宝贝,不是仿佛,而是就是。
“儿子!你怎么这么糊涂啊!你出事了,你让我这个老父亲怎么活啊?”他老泪纵横,紧紧地抱着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在父亲的怀中,将自己的悲愤,自己的委屈通过眼泪尽情地发泄着。我承认我是懦夫,连面对生活的勇气都没有。但我是真的舍不得父亲,我不想他老来还要承受丧子之痛。
那天以后,父亲连续好多天都没有去干农活,他带着我在周围的乡镇到处转转,好玩得好吃的,他变着花样满足我,那几天,也是我与父亲单独相处的最久的几天。
尽管母亲舍不得花钱颇有微词,但父亲只坚持自己的做法,带着我尽情地去享受着父子的美好时光。我的心境渐渐开朗起来,也不再执着了,心结也渐渐被打开了。
姐夫很快回来接我了,父亲送我上车,就像当年送我上学一样,只是父亲已经老了,我16岁了,父亲已经65了,他满头白发,额上的皱纹就像五线谱一样。一双布满老茧的手一只在拎着行李一只牵着我的手。
客车如一片枯叶绝尘而去,消瘦单薄的父亲在我的回望中渐远渐小……
我过年回家,是腊月二十七,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因为那时候没有村村通公路,车只能停靠在3里外的地方。
刚下车,我就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父亲,是父亲!父亲戴着一顶毡帽,披着一件大衣,身上落满了雪。也不知道在雪中站了多久,看到我后,父亲赶紧跑过来,接过我的行李。
“儿子,你累了吧?冷不?”父亲一边脱掉他的大衣披在我的身上。
“爹,我不冷,您等了很久吧?”我一把握住父亲充满血丝的手。因为乡下劳作,到冬天他的手就容易裂口。
“是的,等了快四个小时了,只知道你今天回来,又不知道几点的车?”父亲憨厚地笑着。
我心疼父亲,给他披回大衣,重拎起他手上的行李,在纷纷大雪中向家的方向走去。
第二天,我起得比较晚,父亲不在家。我问母亲,母亲说父亲去串门去了。快中午的时候,父亲回来了,脸上神采飞扬。
他穿着我给他买的棉袄,一进门就高兴地对我说:“儿子,这件棉祆花了不少钱吧?你张叔和李叔他们可羡慕了,说我穿得真得劲!”父亲一边说着,还一边摸着衣服。
我哪敢说衣服多少钱啊?老人本身节省,再说在当时的乡下还是比较贫穷的。我只笑笑说:“不贵不贵,就100多元钱!”
父亲乐了,“不能买贵的哈!我一个老农民,贵的我穿着也不会舒心的!”
我有种莫名的心酸,因为工作才半年,也没赚到什么钱,只能给父亲和母亲各买了一件200多的棉袄,其他也没买什么,想着以后条件好了,一定要给父亲买最好的衣服。
在福建打工那几年,我每年都会给父亲寄各种各样的东西,比如衣服、鞋子、帽子和暖手宝之类的东西,只要是父亲用得上的东西,我都会买。
父亲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也许是他太爱我,只要是我买的东西,他都说喜欢,而且变得喜欢串门了,跟以前的母亲一样(母亲自我考试失利后就很少串门了),每次串门,他都带上我给他买的东西,而且还必须让人知道是我买的。
有一次老爸让我买几个充电的暖手宝,说是有几个伯伯叔叔想要。那时候暖手宝在农村还是比较新鲜的,乡下人还比较少见,我二话没说,就满足了父亲的要求。
后来还是母亲告诉我,说老爷子喜欢显摆,非要拉着几个老头子在一起暖手,所以几个老头子也想要就让我买了。
现在想想,老爸想要的幸福,其实很简单的,他不需要多豪华富贵,只要儿子孝顺,哪怕过着贫穷的日子,他也没有任何怨言。
2007年的时候,老爸在田里干活时,脚不慎摔了,因为年纪大没办法完全恢复,只能撑着拐杖走路。我因为工作关系没能回家,只能叮嘱在家的爱人,好好照顾父亲。
因为母亲的强势,再加上父亲的伤需要照顾,脾气急躁的母亲,对父亲各种嫌弃,嫌他窝囊没用,只给家里添乱,因此,她照顾父亲也不是很用心。
我爱人很善良,很体贴,总会背着母亲给父亲买吃的买用的,一直帮我尽着义务。
年底我回家了,感觉父亲很依赖我,就一如我小时候依赖他一样。我给父亲买了新衣,帮他洗澡换上,把父亲打扮得焕然一新。父亲很开心,跟母亲说话的底气也足了,一会儿没见我,就会问我去哪儿了,我瞬间感觉父亲是真的老了,他是真的很需要我。
年初八左右,隔壁村开始唱大戏了。唱大戏是我们那边的民俗习惯,就是各村自主筹钱,邀请县黄梅戏剧团下乡来演出。
父亲因为以前唱过戏,所以是十足的戏迷,以前不管是哪村唱戏,不管多远,只要是我在家我都会把父亲送过去,然后再接他回家。
而今年因为父亲脚不能走,但是我是不会让他失望的。尽管母亲一再反对,怕父亲再摔着。我坚持带着父亲去看戏。这么多年,只要是父亲想要的,我都会尽我最大的能力去满足,不让父亲留下遗憾。
到了戏台下,看戏的人很多,根本没有座位。尽管父亲一再反对,我还是把瘦弱的父亲扛在肩头,让他坐在我的肩上看戏,就如小时候父亲扛着我一样。
最后,还是一位好心的阿姨给父亲让了一个座位。我安顿好父亲,给父亲买了一堆他爱吃的东西,让他边吃边看。同时我也给好心的阿姨买了一堆吃的,对她的善良表示感谢。
到了同年的9月份(农历),父亲病倒了。因为8月份儿子出生了,父亲很开心,终于在80岁的年龄有了孙子,让本来身体不好的情况下,父亲坚持到了9月份。
我知道父亲大限将至了。在医院里,我衣不解体地照顾着父亲,细心地喂药,轻轻擦身,然后再柔柔地按摩着父亲的手和脚。同病房的病友羡慕极了,并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孝子。而在自己心想,我只是尽着我的义务,做一个儿子该做的事,有何值得表扬?
9月17日这天,医院拒绝再为父亲治疗了。我知道我跟父亲相处的时间,只能以秒计算了。
9月25日父亲的生日,农村有俗语叫“男怕生前,女怕生后”,意思就是说病重的老人一般都会在生日前离世的。
果然,17日晚上十二点,大姐看我这么多天都没怎么合眼,就让我上楼休息一下,我看父亲情况还好,就跟父亲说了一会儿话,就独自休息了。
18曰凌晨三点左右,楼下突然哭声一片。我猛得一惊,我知道大事不好,疯狂地冲下楼,父亲已经安详地走了。我两眼一黑,晕死了过去……
父亲出殡当天,乡亲们泪眼婆娑,亦步亦趋地尾随着灵柩,巨大的悲情在村前流淌着,这无疑是对一个乡村老人最高的礼遇。
虽然现在父亲已经去世了十四年了,但父亲的音容笑貌,依旧在脑子里很清晰,偶尔,在某个聒碎乡音梦不成的他乡之夜,半梦半醒之间,仿佛感受到父亲正坐在我身边,慈祥地望着我。
我懊悔我那晚没陪父亲走完他最后一程,我懊悔他生前我没能更好地尽孝,我懊悔我不能常陪他左右,我懊悔……
虽然每个人都会走上死亡,但对乡村九十多岁还健在的老人相比,父亲走得有些匆忙。
天堂在上,地狱在下,中间是璀璨明媚的阳光。我多么希望父亲回到璀璨中来,再享受几年人间的阳光。
老爸啊,如果还有来生,我们依然做父子!
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qiantufanwen.com/575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