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朱晓青
记得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喜欢翻看父母的影集,常怀着好奇和崇敬的心情端详着父母年轻时的照片:
父亲年轻时真?帅——英俊的脸庞粗黑的眉毛,一双闪着长长的睫毛的大眼睛,加上笔直的鼻子下面紧闭着的双唇看上去那么严肃。父亲照相不爱笑,这一点也遗传给了我(我年轻时候的照片都不会笑),他穿着军服胸前佩戴着许多奖章和勋章,精神极了! 按现在的眼光来看也不愧为一个美男子!
母亲虽然比不上父亲,然而仍叫我吃惊: 原来母亲年轻时也是蛮漂亮的! 白白的皮肤,苗条的身材,给人一种清秀纯美的感觉。我最喜欢的是她身着苏式女兵连衣裙头戴大沿帽,留着齐肩的短发,背着双手微笑的全身照片,那时的母亲多神气啊!
母亲1931年生于湖南省常德一带一个小山村里。我的外祖父是一位祖传乡村医生,共有四个女儿,母亲最小,因为家中无男儿,外祖父因无人继承医行而深感遗憾。听母亲说,外祖母最疼她,什么家务活都舍不得让她做,由几个姐姐分担。
一九四九年,解放战争后期我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下追击敌人途经湖南时,不满18岁的母亲瞒着外祖父祖母毅然报名参军,从此离开家乡。
当时部队上的女同志被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留在卫生队,一部分分配到政治大队做宣传工作。当领导征求母亲的意见时,母亲选择了后者——跟随第四野战部队所属的政工大队转战大江南北,开始了她的军旅生涯……。
一九五零年,全国解放后,经组织介绍,母亲与父亲相识并很快结了婚。不久朝鲜战争爆发,父母先后奉命随部队入朝参加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战争。
父亲所在部队乃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三十八军一 一四师三四二团,后调入一 一二师三三四团。先后任副团长,团长,率领部队一直战斗在最前线。
母亲在后方既做宣传工作又当救护员,就像电影《英雄儿女》中的人物王芳一样活跃在通往前线的道路上。一年以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大姐出生了。由于母亲后方任务繁忙几乎没有时间照看孩子,我大姐和许多阿姨的孩子一起被寄养在朝鲜的一个山洞里,由一位阿妈妮照看他们,老妈妈每天用小米粥喂养这些孩子。异国他乡的小米滋润着的孩子没有辜负战争年代养育他们的母亲,一个个都活过来了。
那个曾和大姐待在一个山洞里的男孩子刘刚哥已长得又高又壮。我大姐的身体也是棒棒的,小时候大姐是我们的骄傲,上幼儿园时她就很厉害,男孩子常被她抓的哇哇直哭。上学时大院里的男孩子都怕她,谁要是敢欺负我们,只要大姐插腰往门口一站,那些捣蛋鬼们就吓得怪乖的溜了。
母亲的一生是很辛苦的。她从少女时代就告别了生她养她的父母,告别了伴随她度过了十八个春秋的故乡~湖南。“那是一个鱼米之乡啊”母亲常常这样对我们说。
在家里,她是外祖母最宠爱的“幺妹子”。在外面,她是献身于解放事业革命队伍中的“女兵”。她随部队南征北战,东拼西杀,脚上经常是打满了血泡。行军途中长途骑马,路途的颠簸把她的屁股都磨烂了,使得她行走困难。逢年过节难得包顿饺子,可吃惯米饭的她不习惯北方面食,勉强能吃两个饺子,那时母亲就常常饿肚子。
在那些个艰苦的日日夜夜里,母亲何曾不想念家乡,不想念万分疼爱她的外祖母! 母亲仿佛都能听见外祖母思念爱女的哭泣声……。
跟随父亲几十年,从南方到北方,从祖国战场到朝鲜战场,从东北到华北,早已把母亲从前那湖南妹子的生活习惯改变的所剩无几。
她习惯了吃粗粮,吃面食,也习惯了适应北方的寒冷,她再也不是外祖母身边的娇娇女了。她学会了洗衣做饭,缝制衣服,编织毛衣,种菜养鸡,挑起了操持家务,照顾丈夫,养育子女的重担。
母亲不愧为是一位好母亲,她像所有中国劳苦的妇女一样,将她的青春,她的情感,她的一生都奉献给了丈夫、孩子和家庭。
母亲一生养育了七个子女:大姐生在铁岭,二姐三姐和我生在南京,五妹六妹及小弟生在通化。小弟六二年出生,由于早产,生下来体重不足四斤,患有严重的肺炎和血小板减少症,呼吸急促大量出血,多次送往医院抢救,几乎差点送了命。父母为他几天几夜守在医院,母亲日夜流泪。也许是死神不愿降临到这个弱小的身躯上,也许是这个小生命强烈的感受到父母对他的爱而不忍离去,弟弟最终闯过鬼门关重归生命的起航!
母亲,一个拥有七个子女的母亲,她的生活该是多么辛劳啊!大姐是1952年出生,小弟是1962年出生,七个孩子平均间隔只有一岁半!
1954年,中国女军人在彭德怀元帅的一声令下大批转业到地方,母亲也是那时忍痛脱掉了心爱的军装转到地方工作的,看到那些为数不多的昔日女战友至今仍穿着军装时,母亲感慨的说“我那时要是选择了从医的工作就不会脱军装了”。
那年,我们全家随父亲住在吉林省海龙县梅河口镇部队院里。母亲每天骑自行车到镇上上班,下班后就忙着照顾我们这些孩子,大姐在长春“八一小学”上住宿小学,二姐,三姐和我在离部队几里之外的幼儿园寄宿。大姐每年寒暑假回来,母亲要为她准备春夏秋冬的衣服及日常生活用品,预算出每学期的学费和伙食费,到火车站接送她。
那年大姐只有八,九岁,小小年纪每年要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学习生活,做母亲的怎不牵挂? 还有我们几个母亲更是操心,幼儿园也是住宿,一星期接回家一次,记得每次上幼儿园时母亲总是在我们的口袋里塞上几块糖果,拉着我们的手一直送到大院门口,直到警卫员叔叔带着我们走远了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家。
父亲是个孝子,在我出生后不久就把爷爷奶奶从老家接来养老。在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众多口人之家,可想母亲肩上的担子是何等沉重。尽管如此,母亲省吃俭用,从未让我们饿肚子。我们姐妹年龄相差不多,常常是大姐的衣服小了二姐三姐穿,我的衣服小了五妹六妹接着穿。然而,我们七个姐弟哪一个没有穿过母亲亲手编织的毛衣、毛裤、手套、袜子? 哪一个没有穿过盖过母亲亲手缝制的新衣服、新棉袄、新棉被? 逢年过节是我最开心的日子: 因为又要穿上母亲为我们做的新衣服了!
是的,童年时代的我就已经深深的感受到了母亲的心、母亲的爱,为此我流过泪……。我永远忘不了母亲送我上学时的情景。
那是1963年一个秋高气爽的早上,像所有即将入学的孩子一样,我兴奋的拉着母亲的手跨进了“大连八一小学”的大门。
听了老师介绍和简述学校的生活情况后母亲问我: 一星期回家一次想不想家? 我说不想,母亲不放心还要到宿舍里看看,怕老师同学笑话我急催母亲回家,母亲眼圈红了对我说: “在学校里比不得在家里,一定好好听老师的话,和同学搞好团结,听妈妈的话啊!”我点点头,跟着管理生活的老师告别了母亲,来到了宿舍大楼。
我们班女生宿舍在二楼,生活老师把我的床位指给我并告诉我走廊上哪一排脸盆架是我们班的,还告诉我洗漱间和厕所在哪里然后就走了,新生们都去教室和操场了,空荡荡的宿舍里就剩我一个人,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单感袭上心头……,我定了定神: “都七岁了,头一天就想家太不坚强了”,鼓了鼓勇气走向窗前向校园望去,想借此分散我孤寂之感。
突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是母亲!她正向学校大门口走去……,望着母亲那被风吹乱了的头发和略带疲倦的步履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母亲呆了那么久才走,一定是又同老师谈了很久,一定是还想见我一面询问我宿舍里的情况。我在心里呼唤: 妈妈!妈妈! 你别走! 你再回头看我一眼! 我是多么舍不得离开你啊! 我当时真想跑下楼来追上母亲,然而我极力克制住这种冲动,用手抹去泪花,目送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校门口外……。
从此开始了我离开母亲的怀抱住宿在校的学习生活。以后的集体生活使我常想家,想母亲送我上学的情景,那亲切,温暖慈爱的背影一直伴随着我的记忆不可忘却。
那一年,我刚上初中。学校响应毛主席“野营拉练好”的伟大号召,利用寒假进行野营拉链的训练。行军的目的地是河北省狼牙山——多么令人激动的地方啊! 提到它,谁都会想起狼牙山五壮士英勇不屈舍身跳崖的感人故事。
当时我是学校里的活跃分子,班干部,红卫兵团委,还是宣传队长,对此次活动充满向往和激动。校团委规定凌晨4点半学校集合,5点出发。头天晚上我叮嘱母亲第二天早4点钟一定叫醒我,可第二天早上醒来已是4点半了,我恐怕赶不上队伍了,气急败坏地埋怨母亲叫醒我晚了。看着我发脾气母亲没有说什么,从厨房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牛奶,心疼的对我说: “赶紧喝了,要走那么远的路不吃点东西怎么行!” 我赌气地将碗一推: “不喝!来不及了!” 牛奶溅到了桌子上……,我拿起背包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当我赶到学校时还差10分5点,我松了口气: 总算没有被落下! 这时我有点后悔:不该同母亲生那么大的气。
拉练共进行了20多天。我们这些十三、十四岁的少年哪里知道行军的艰苦? 一连几天的赶路,使我们这些还在发育的身体力渐渐不支。许多同学脚上打起来水泡,每到一处宿营,大家都恨不能立刻躺下了休息。然而,我们这几个班干部、宣传队员却不能这样,要到各家各院为老乡挑水扫院子,还要做宣传演出,访贫问苦等项工作,做完这些事我累得腰酸腿疼。
河北农村的生活是苦的,一路上我们吃住在老乡家里,吃的是小米咸菜窝窝头,睡得是农村硬邦邦的土炕。
夜里睡在到处是虱子跳蚤的炕上,听着纸糊的窗户外面呼呼刮起的北风,我想起了家,想起了母亲,也想起了那碗热乎乎的牛奶——多么香甜诱人啊!我后悔没有喝掉它,我后悔那天同母亲发脾气,那样多伤她啊!一想起母亲那慈爱的目光,心疼的话语和她那过度操劳而神经性抽动的嘴角……,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被窝里抽泣起来……,我哭的很伤心,我哭我的母亲……,我哭那碗溅到桌子上的牛奶……,我哭我自己伤了母亲的心……。
艰苦的野营拉练不仅锻炼了我的意志,也使我更深的感受到了母亲的心。当带着浑身被跳蚤咬的红包回到家时,母亲看着又黑又瘦的我眼圈湿润了,我对她说: “妈妈,有牛奶吗? 我真想喝! ”。
随着爸爸工作调动,我们家搬到了北京。虽然父亲职位高了,住房条件好了,又是首都大城市,然而我的母亲仍没有静静地停下来享一天的福。从孩子们的入学、升学到参军、入党、上大学、找工作,母亲没有一样不操心的。
后来,妈妈背也驼了,牙齿也脱落了,她——我的母亲已是白发苍苍九十多岁的老人了。是的,她老了,从她的身上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她当年那俊秀苗条的痕迹了。然而她的孩子们却已长大成人,结婚生子了……。我多想挽回母亲逝去的青春啊 !我爱我的母亲,更感激母亲的爱。是啊,世上有什么能比得上母亲的爱更叫人难以忘怀呢 ?
今年7月1日,母亲因病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而妈妈的爱却点点滴滴在心头,永远难以忘怀。
注:此文先后发表于公众号“心思看世界”“共同成长的年代”。经作者同意发表作品到今日头条。
作者朱晓青,1974年入伍,112师宣传队,1976年北京外国语学院上学,1979年毕业,防化学院外语教员。现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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