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草(3)
我们争吵着在平日我常歇脚的一堵白岩下休息,等叶金铃恢复正常呼吸,顺便吃点东西。以前我看那一堵白岩越看越像个神仙,抓鸟的老乡告诉我白岩的确就叫神仙岩。过一阵子我看那堵岩又觉得像二郎神的哮天犬,春天采山菜的老婆婆又告诉我那岩其实就叫狗爬岩。反正把我闹糊涂了。天空阴下来,一阵闷雷在天边厚厚的云层里滚动,天气跟我预测的正相反,所幸看天色雨一时半会也不会忙着下来。我们沿着羊肠小道穿过峡谷,一出山口风就突然大了起来。刮风了,说不定不会下雨了。迎面是道斜坡,坡脚有条铁路。凑巧一列火车拉响了刺耳的汽笛,从弯道处突然闯了出来,大地都在颤抖,很快又不见了踪影。火车飞驰而过,扑面带来了雨的湿气。我很想找到金铃草,思忖:等找到金铃草,我们生活的内容、质量就会完全有所不同,叶金铃就会脱胎换骨成为我名至实归的新娘。我动情地说:“记得吗?叶金铃,你三年前跟我一道去过响螺河,那次我想游泳而你不准。我们在河边坐到下午,记得你吃了两块冬瓜糖。当时我想,女人那种忍饥挨饿的本事究竟是怎样获得的呢?她们经常能够创造出奇迹。”
“知道我为什么要陪你坐在河边?”
“不知道。”
“哎呀,不说啦!”
“你说,你说!”
“其实我是想让你画画。”
“画画?”
“对,难道你不想重操旧业?”
“还从没想过。”
“别欺骗自己啦。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才丢掉画笔的,开头我想不通,我这个人怎么就会跟艺术产生冲突?你别打岔!后来我才发现你其实不是为了我,正如我摔烂那把二胡也并不完全是为了你一样,我只不过厌倦了自己从前那种生活方式,想呼吸新鲜空气。我搞不懂你的理由,因为相对于我来说你一直都是自由的。你不像我,有一种悲哀,总是说不清道不明,有一根绳子总把我五花大绑起来,甚至有点恍恍惚惚,像梦,拼命挣扎徒劳无功。”
“无论怎么说,你和我最终能够结成婚,应该称得上是一次新的开始和机会。”
“当然,你说的是个道理,问题是无论谁都没法跟从前彻底决裂。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倒是更希望你能够继续画你的画,我陪你到河边坐,就是想让那些水墨山水风景可以唤起你对画笔和画纸的怀念。你并不厌烦画画,对不对?凭感觉,我知道你其实随时都有想拿笔作画的冲动。”
“误会!纯属误会!”
“不可能吧,难道是误会这么简单?”
“当真要下雨了。”
“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嘛。”
“真下雨了。你看那些山头雾锁烟笼。”
跨过一道坎时,叶金铃踩断了一截干柴,发出断裂的碎响。叶金铃自顾说:
“两个人之间的那回事,在结婚以前我本以为不成问题的,我忽略了男女关于这件事在年龄上的差异,其实还有个体差异,非常复杂。我太老,而你实际还年轻。”
“我比你大五岁。”
“男女有别。”叶金铃说,“女人五十岁可能老了,而男人七十岁还年轻。”
“我能够理解你,”我说,“真的。”
“你并不理解。”叶金铃说,“那种孤单寂寞,我俩同样都有,其实不需要刻意理解,不是有关对错的事,不是理解的问题。正如同过去有时候你告诉我的,你需要。对,是我力不从心,还有点自私。”
“自私的人是我才对。”
“也是怪我结婚以前没有对你说清楚。”
“好啦,我同你结婚也不完全只是为了干这个事。如此一说,倒好像我真成了老色鬼似的。我不后悔。叶老师,对不起!”
“你不必道歉,”叶金铃说,“你想找到的金铃草,我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一种草药吧。你不明说是怕伤我的自尊,你是在照顾我的面子,反倒是我,我叶金铃应该感激你才对。宋老师,你为了想医治我对房事冷淡,你不辞辛劳常进山采药,用心良苦。可是老宋你不知道,我这个不是病,是时光……宋墨玉,你能够替我找得回来青春时光吗?你不能。当年我进团还不满十八岁,男同志都说,快瞧啊,团里来了一朵花骨喐,他们都像蝴蝶、蜜蜂一样围着我转。团里有那么多前途似锦的男演员,甚至有团里的领导追求过我,可我没有答应。我有自知之明,我的择偶标准只有‘平凡’两个字。我是从农村推荐考来的,我的丈夫是个普通工人,每天上班下班,老实巴交。料不到他死于一次最小的工伤事故,机器伤了他的一根手指,任谁都不在意,可是破伤风要了他的命。我原本可以改嫁,但是我的两个女儿还小。我大半辈子替别人考虑多,替自己考虑少。现在想起来我也不后悔,因为女儿们都已经长大了,都有她们自己的生活。”
后来有一段路坡比较陡,顽强地从岩石的夹缝中长出的灌木和藤本植物纠缠不休,蕨草最多,挡在路上。叶金铃直喘粗气。
我伸出手牵着她。我说:“有一片林地里藏着股泉水,浸出来淌到路上,所以一直都长着青苔又湿又滑。走过这道坡,从坡的另一面也可以下山,然后我们坐船回家。叶金铃你什么也别再说,我不想第四次离婚。以后我还会进山挖药,而你想种花就种花,想种菜就种菜,累了就歇着。我承认找金铃草是一种自私的想法,不过我仍然会继续找,能否找到要靠老天爷帮忙。这次连累你一起爬坡上坎也不是一无所获,从前感觉你和我之间总有一道无形的墙,现在这堵厚墙恐怕已经打开了。”
“真的下雨了。”叶金铃说。
前面不远凑巧了有一个山洞,可以躲雨。现在下雨反倒不怕了,雨后路湿,但下山是大路,能开拖拉机。山洞就在路旁,洞里边地面平坦,正好吃午饭。顺便歇脚。
“帆布包里的东西总该处理掉。”我说。
洞深不足三十米,很敞亮,像是特意为我们准备的客厅。有放牛老乡烧火留下的灰烬。我们把带来的塑料布在地上铺开,把包里的东西取出来摆好。冷茶在路上已经喝了半瓶,香蕉在路上也吃掉了。叶金铃削了个苹果,撕一小块面包。我吃麻辣凉拌鸡块和卤豆干。洞外滴滴答答真的下雨啦,凉风吹进山洞,我们忙把塑料桌布朝里挪了挪。其实是感觉,雨吹不进岩棚。
“叶老师,你感觉到了冷吗?洞门口有干柴,雨并不大,柴也还没有被雨淋湿。”
叶金铃朝我点了点头。
柴已经干透了。帆布包里还有一张废报纸。我先用打火机把报纸点燃,然后把那些枯树枝放在火上。火焰突然窜起。山洞被火光映红,亮堂堂的。瞧着火苗,叶金铃来了兴趣,也往火堆里不断添柴。洞口枯柴很多,火越烧越旺。我看见洞口有个干透的大树桩,费劲搬过来烧上。叶金铃用柴棍在火堆里搅动,许多白色、青色的柴灰在火焰里打旋,像春天飞舞的蝴蝶,被一阵风吹往洞的深处,消失在黑暗里。
雨不久就停了,天又重新放晴。太阳也羞答答跑了出来。我们灭了火,然后下山。在河边,恰好有一条蓝色铁壳船接放学的学生,我们和那些学生一起渡过河回家。
我后来和叶金铃一直住在白秧坪村。年底的时候,我们去了贵阳一趟。她买了一把新的二胡。我的画具是收拾好的,无需重买,颜料恐怕不够用,新添一些,还买了宣纸。我照常在天气好时进山挖药。偶尔作画。叶金铃把花园里的杂草清除干净,主要种上了我挖回来的白芨、桔梗、野百合和八爪金龙等。岔路口那堵广告墙,换了一次广告画,广告词改了:“看金海雪山?品布依风情?欢迎你到响螺河来”。
叶金铃的两个女儿带着他们的儿子来白秧坪看我们。我们又去了山里,这次是春游,两个男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九岁,在山道上又蹦又跳,东问西问,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十分好奇。孩子的眼尖,突然就看见了一片浓绿,正就是金铃草。我照习惯每次进山都带着药锄,顺带挖了几株。如今它们在花园里盛开着无数红的、黄的小花。叶金铃每天浇水捉虫,小心呵护,想等到秋天,看见它们结出小小的金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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