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室一厅的房间,好大一股复杂的味道。有久没打扫的灰尘味,有东西发霉的臭味,有风吹不散的老人味,还有尸体的腐臭味。好在秋转凉了,不然,屋子也没法进人了。
邻居们捂着鼻子在帮忙,警 察在找人询问。好像zui后的结论是,摔倒后中风了没爬起来,熬了两天才断气的。
仇云的脑袋一片空白,耳边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嗡嗡个不停。她很生气,嫌警 察话多,嫌邻居聒噪,他们都聒噪了一些什么,自己根本就没听清。一个40来岁的警 察,看她神情不悦,且老是走神,问了几次也没问出什么,以为她伤心过度,就没再开口。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将父亲抬上了车。当发动机响起来的时候,仇云扶着门框,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所有的恨和怨,都随着眼泪一泻而出。
哭了一阵,仇云坐到沙发上,给姐姐和弟弟打了电话。然后,等人都走完了,屋子里完全安静下来,她无力地靠在沙发上,希望回想一下父亲这一生,竟然连父亲年轻时候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了。
父亲年轻的时候,很帅。1.8米的个头,英俊立体的五官,白 皙的皮肤,在农村,几乎是姑娘们不敢企及的存在。仇云能够想起的就是这么个轮廓,音容笑貌几乎都忘记了。
可惜家里太穷,爷爷给父亲定了一门婚事,还是农村的。姑娘相貌平平,而且比父亲大了三岁,那就是仇云的母亲—— 一个平凡无奇的女人。
也是自己成家生子后,才了解,婚姻的不般配,是导致家庭不幸的根源。
父亲读了几年书,也许,“帅”亦是他的优势,“四清”的时候,分到了合水乡供销社。
合水离家也就是隔条河的距离,所以父亲每天都是回家住的。记事起,父亲对母亲就没有太多的笑脸。但一回家,就把仇云和弟弟抱在怀里。糖果呀,瓜子呀,总是会带些回来,悄悄地分给他们。
不知是大姐大了,还是她和弟弟都遗传了父亲的基 因,仇云漂亮,弟弟帅气,特别帅气的那种,父亲待姐姐要疏远一些。
就是那一年开始,仇云读五年级的时候,这一切都变了。
父亲跟母亲没什么多话,那天,父亲把调到怀化榆树湾任供销社主任的公函递给母亲。母亲识字不多,仇云帮着磕磕巴巴地念给母亲听。母亲听完,脸色就变了。
仇云不懂得母亲的心思,帮着父亲整理衣物,跑上跑下,好像很兴奋,好像是自己要上怀化一样。
一个大行李包,一个老旧的樟木箱子,父亲坐上班车就出发了。仇云和弟弟不舍地送到赶场的石桥头。姐姐陪着妈妈在灶屋里流泪。
D二年,村子里有了谣言。江渡供销社的于大姐去怀化进货,看到了父亲跟一个年轻女人在一起。很快,就传进了母亲的耳朵里。
仇云放学回到家里,母亲饭也没做,菜也没洗。见母亲躺在床上,黑着一张脸,什么也不敢问,默默地从猪栏后面抱了一捆柴,把灶火烧了起来。
淘米下锅。姐姐和弟弟都回来了。姐姐帮忙炒了个豆角,一碗芫荽辣椒,三姊妹自己吃了起来。
早上起来,母亲头发没梳,脸也没洗,一把拉住了正上学去的姐姐:“仇英,今天你别去上学,到怀化找你 爸去!”
姐姐一听,哭了。 倒不是姐姐怕耽误上课,姐姐成绩本来不好。她是害怕,14岁的女孩子,从来没坐过班车,从来没去过怀化。怎么找?
“你去不去?”母亲扯下大姐的书包,丢到中堂门口。
大姐胆小,懦弱,只是一个劲地哭着。
“死婊 子婆,一个个地都靠不住!今天你不去把他寻回来,就不要读书了!”母亲骂骂咧咧走到禾堂坪旁,从柴垛子里抽出一根木棍。
仇云捡起姐姐的书包,将两个蒸红薯塞进书包里,拉着姐姐飞快地向学校跑去。
弟弟志豪追在后面问:“妈发什么疯呢?生病了吗?”
姐妹俩摇摇头。
自此以后,妈妈再无笑脸。
过年的时候,爸爸回来了。爸爸的工资几乎一半给了那女人。半年多了,只带回300块钱。母亲没给过爸爸好脸色,进进出出看到他,总是咬牙切齿地碎碎骂。
直到正月初五,仇志豪跟村里的仇小明抢炮仗,打起架来了。仇小明指着仇志豪骂道:“不要脸!你 爸偷人!”
仇志豪不知道什么是“偷人”,跑回家问仇云。仇云也不太清楚,但感觉得到,是很丑的事情。一下子,她就有些明白母亲这两年的忧郁与愤恨了。
仇云母亲正在灶屋里剁猪草,听到他们姐弟的对话,举起刀子,一刀一刀地剁在盆里的垫板上,“咚、咚”地响。
“丢人现眼,回来干什么!不如早点滚回去!”母亲个子小,家里地里,风里雨里,一年累到头,显得苍老憔悴。打是打不过父亲的,所以她从不主动动手,只动嘴。
父亲脸一黑,从中堂出来,扯下晾竿上的几件衣服,塞进包里,就往外走。
初五没有班车,他到河边码头,叫了尹铁家的渔船,租船下了怀化。
家里没有欢笑,冷冰冰的,也没一点温度。母亲特别容易发脾气,一点点不顺心,就是棍棒相加,或者用手掐脸,掐得仇云和弟弟手臂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三姐弟小心翼翼地过着每一天,生怕一不留神,就挨一顿揍。
仇云想好了,要逃离这个家。怎么逃?必 须出去读书!
小学毕业的时候,仇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要求到怀化去读书。没有收到父亲的回信,8月中旬,却等来了父亲。
父亲住了一个晚上,便接她去了怀化,安排在三中寄宿。
开学前,仇云就和父亲住在供销社分配的套间里,那个女人也在。套间外面,是好长的一条过道,女人就在门口的过道里,摆了一个煤球炉子。
那个女人确实漂亮,仇云又嫉又恨,把在母亲那里受的气全都撒在了那女人身上。从不喊她,甚至不正眼看她;吃饭时故意不给她留菜;将她打扫干净的房子,弄得乱七八糟;甚至还将那女人的一件的确良衬衣,给剪了一个口子。
但都没有用!父亲是铁了心的。仇云便要求父亲,提前送她去了学校。
从此,跟父亲基本就没了往来。父亲只负责交学费,每月把米送到三中的食堂。父亲去教室找他,仇云也总是躲着不见。放假了,便直接去车站坐车回江渡。
一晃高中毕业了。仇云高 考没考上,回江渡当了一名小学民办老师。一边教书,一边复习,想考黔阳师范的民师班。
考了两年,都是数学太差,也没考上,仇云只好放弃。想来想去,想学英语。她便利用周末、寒暑假找老师补习英语。高中各门功课中,她就英语zui好。
di五年的暑假,父亲跟乡长打了个招呼,仇云顺利地调进了江渡中学,正式成为一名初中英语教师。
父亲快十年没回江渡的家了,姐姐出嫁母亲都没通知他,简简单单地就把姐姐嫁出去了。姐 夫是邻村的一个青年,家庭条件不太好,好在读过高中,人也老实本分。
却没想到,父亲竟然回来了,还破天荒地买了好多东西。给仇云母亲买了一件咖啡色毛衣,给弟弟志豪买了一块梅花牌手表,一台录音机。姐姐嫁人了,给姐姐和仇云的,每人一条碎花连衣裙。
收到礼物,姐弟俩心里高兴,可脸上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自从仇云和志豪外出读书,姐姐嫁人,母亲就没再乱发脾气了。除了田里地里的忙碌,只是整日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像六爷故事里说的“苦竹娘”。
奇怪的是,母亲这次竟也没有赶父亲走,还炒了几个好菜。
吃了晚饭,一家人围坐火塘,却没有人开口说话。父亲 自己倒了一杯开水,坐到火塘边,对仇云说:“小云,你工作有八年了吧?我马上就退休了,已经跟领导说好了,你来顶我的职吧!”
仇云意外地惊喜了一下,望了一眼父亲,轻轻地“嗯”了一声。
志豪高中毕业后,在怀化一家自行车修理店做学徒。混了两三年,又报名在一家电脑培训学校学电脑。那是怀化di一家电脑培训学校,规模很小。
就在父亲回江渡的半个月后,弟弟被派出所抓了,说是一群混混打群架。父亲去派出所接他的时候,看他那穿着,就是个混混样。头发喷了好多摩丝。一件花衬衣,扎进喇叭裤的腰带里。喇叭裤又大又长,衬得他一米八三的个子更高了。嘴里叼根烟,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斜都没斜他老爸一眼。
十月底,天气凉了。父亲又一次回了江渡。弟弟还是没回家。
傍晚的时候,父亲带着仇云来到河边,坐在码头的石阶上。夕阳从上游峰峦上倾泻下来,铺在河面上,半江墨绿半江残红。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远处的几只渔船,显得缥缈而幽远。几家木屋点染在青山绿水中,颇有点“茅屋临水渡”的妙处。
从小生长在河边,仇云竟不知道风景如此美丽。 父女俩都看呆了。父亲大概和仇云一样惊讶吧?
扛着锄头从码头经过的仇老根,跟父亲打了声招呼。父亲递给他一根香烟,仇老根欣喜地接过,笑眯了眼,一个劲地说:“啊哈,城里的高 级香烟哪,还没尝过呢。我的旱烟你是看不上咯。”
父亲笑笑,“哪里的话,我以前不也是抽旱烟的?” 他本来不善言谈,几句寒暄,就没了话说。等仇老根走过,他捡起一个石子,用力丢向水面。石子立马飞向远处,一连掠起五六个小水窝。
河边风大,仇云有些微冷,双手抱膝坐着,内心忽然有些柔软和温暖。如果这个家依然完整,待在父亲身边多么幸福啊。就这么一个倏忽,因为脑海里那张女人的脸的闪现,仇云的心立马恢复了平常的硬度。
父亲终于张口了:“云儿,下周我就办理退休手续了。你把指标让给弟弟行不?他是男孩子,混两年就废了!你是女孩,乖巧努力,说不定将来还能嫁个好人家!”
口气里充满了乞求。
仇云感觉到父亲有事,否则也不会特意回来陪她这么一刻。没想到为的是这件事。作为姐姐,仇云心里一番挣扎,经历了短暂的失望、冷落、平静后,zui后还是点头答应了。背地里,却在学校操场的后山上大哭了一场。
很快,就办好了弟弟的顶职手续,一年后转了正。积累了一些经验和人脉,没几年弟弟又下海做起了医药销售。本来也是J聪明的一个人,几年下来,生意便做得风生水起,迅速拓展到了全国各地。在温州成家定居。新世纪初,就有了上千万的身价。
90年代初,仇云也赶上了民办教师转正的大潮,顺利转正了。 弟弟感激姐姐让的指标,利用怀化的资源,将她调入怀化市区一所初中学校。
父亲像完成了任务一样,不再牵挂他们。仇云他们各自为事业家庭奔波,也忘记了父亲的存在。
兜兜转转几十年,彼此都没了往来。
仇云结婚生子,又离 婚。母亲一个人在家,怨了半辈子,恨了半辈子,也孤单了大半辈子,身体每况愈下。
仇云条件也不好,但指望不到姐姐,也指望不到弟弟。弟弟只出钱,人是没办法到跟前来的,弟媳妇也不是个一般的角色。
三叔打电话来说,你母亲怕是不行了。仇云立马请假回了老家。
上班辛苦,这两年又在江渡与怀化间疲于奔命,仇云感到浑身骨头都散了架似的疲累。陪在母亲床前,仿佛自己的心都被人掏空了。
偏偏母亲临终前的怨念,像是会传染一样,都传给了仇云。如果不是父亲,如果不是那个女人,她们一家将是令远近乡邻都羡慕的一家子。可如今,母亲一辈子,到zui后,只剩下一副枯老的容颜,两眼怨恨的目光,和一辈子的唉声叹气。就连脸上那深深的褶皱里,好像都灌满了苦水。
自从母亲去世,仇云便对父亲,又多了一份怨念。
弟弟回来少,更少去看父亲。
父亲七十来岁的时候,那女人嫌父亲老了,也离开了父亲。
父亲一辈子没攒下什么积蓄,都给女人掏空了。也没脸回老家。他用退休工资在湖天区租了一套两居室。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是死是活,也没人过问。
直到父亲80岁的那一年,仇云有点不放心,买了些东西去寻他,想陪他过个生日。
看那简陋的屋子,没什么陈设,日子过得甚是冷清。仇云好恨!年轻时多么风光,走到哪里都一片追随的目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泪水ren不住就掉了下来。
弟弟又托关系,将仇云调进了教育局。做了教研室一个普通的研究员,倒是清闲了不少。利用周末带点家教,日子渐渐地活络一些了。
隔几个月,仇云就会来父亲处看看。不时地给邻居也买点东西,相互都留了电话,求邻居关注一下,遇到事情报个信什么的。
这次,大概有两三个月没过来了,没想到,就这么去了!
哭了一场,仇云忽然觉得轻松了,放下了,原谅了!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儿子来了,扶着她打车去往殡仪馆。
转过松林,好几家店门前摆满了花圈。看见那些东西,仇云心里又涌起一阵阵的痛楚。原谅了父亲,却不能原谅自己,泪水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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