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树撞之死(短篇小说)

1

狗日的好树撞死了。他活着的时候,周围的人都骂他狗日的,我从来都没有舍得这么骂他。他以前给我说过他还不准备死,就一直活着,这回也没有给我说他要死,就死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死了,他真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家伙,所以,我特别生气。我生气了,能不也骂他一声狗日的吗?

好树撞是饿死的,死后身上背着的那个空荡荡的、他老父亲参加抗美援朝时,用过的炒面口袋可以作证。法医最终的鉴定也证明了这一点。既然是饿死的,那么他的死,肯定就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尽管有那么多人骂他是狗日的。现在这年月,饿死的人,死得一点也不得其所,死了后继续被人骂狗日的,听起来要比活的时候,被骂要合情合理得多。

好树撞死的时候还没有结婚,可能是因为原因太多,就说不清具体是什么原因了。他40岁的时候,找对象的心气依然很高,曾经让我给他介绍一个最好能用英语说话的女子。我一直在给他用心瞅着呢,但合适的对象特别少。其实,少也有可能找到一个,但死了,找到也没用了。他死的时候跟活着一样,一点也不安静,因为旁边就是广州的流花汽车站,肯定是一个车水马龙的场面,有没有人围观一个叫做“狗日的”的人咽下最后一口气,有多少,不得而知。死了以后,他还没有能按时离开这个世界,因为我听说警察收了他的尸后,没有人认领,还在冰柜里放了好长时间;再说,他活着的时候,得罪了那么多的人,刁难他的人肯定不在少数,即使及时送他到另一个世界,能轻易地过了奈何桥吗?

在他老家,没有结婚的人死了,埋的时候,面部必须向下,不能像正常人死了一样仰面躺着,相当于让其“永世不能翻身”。用这种方式埋葬没有结婚的死人,是一种讲究——人们尊重了人老几辈子的一个讲究。据说是因为没有结过婚的人,精血旺盛,不这样埋掉,精血旺盛的灵魂就会返回阳间到处闹腾,那些通常擅长治鬼的阴阳巫神,根本拿他没办法,那么,阳间的生活秩序都会被闹得天翻地覆。好树撞本来就不安分守己,所以即使他结了婚再死,有些人都想让他以爬着的方式到另一个世界去,绝对不能让他再回来。

2

好树撞和我是大学同学,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我们一同在省城的一所外语学校上学。他是我们年级里的大哥大。之所以是大哥大,年龄大是一个原因,重要的是当着学生会主席,更重要的是还会抽烟喝酒。那时候,大学校园里的学生都不抽烟喝酒。我们用单纯的眼睛看世界,觉得学生会主席就相当于我们公社的武装部长,威武成熟、有见识、又有本事;又因为我们见过抽烟喝酒的人都是大男人,就觉得会抽烟喝酒的人见的世面多,至少已经不是我们一样的愣头青了。当然,他抽烟喝酒进行的很隐蔽,除了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谁也不知道。我记得他经常抽的是“黄金叶”牌子的烟。他抽烟的时候,给我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是老牌香烟,民国时期北京前门那些烟贩子卖得最多的两种烟,就是他现在抽的这种和另外一种叫“哈德门”的烟。

那时候,大学里不允许学生谈恋爱,更没有现在学生可以结婚的规定。我们上学的时候,谁如果谈恋爱了,不管学校怎么处置他们,学生会主席好树撞首先就不答应。一旦他知道哪两个人在谈恋爱,他就会把他们的事情揭发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广大同学用笑里藏着的鄙视刺激得他们抬不起头,用好奇的眼光瞅得他们走不成路,见人就心跳脸红,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出现,直到他们自动把燃烧的火焰抑制成“两情若是久长在,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自我安慰中,或者悄悄地把眉目传情变成“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叮咛。那家伙那时还有一个令我们可望而不可及的本事,就是当我们才刚刚知道有一种专业课程叫“翻译”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大篇幅地翻译东西,经常在刊物上发表挣钱。

临近毕业的时候,学校方面知道他抽烟喝酒的事情了。曾经有老师要求处分他,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没有受处分,还继续抽、继续喝。女同学知道他抽烟喝酒后,先是一片哗然,但不知咋的,后来就渐渐地都特别欣赏他、崇拜他,天天找借口接近他。但他说他对任何一个女同学的欣赏和崇拜都没有过回应;他说他抽烟喝酒的错误是出于无奈,被学校原谅了,再不能违反“不允许谈恋爱”的禁令,祈求学校再原谅。

毕业那年,他28岁了。他的两个弟弟几年前就结婚了,大弟弟最大的孩子都上小学了。

3

按照学校的分配计划,毕业后他被分配到毛乌素沙漠旁边的一所中学里当老师,我被分配到毛乌素沙漠南边很远的一所高校任教。按照现在的说法,我们都是被老师了。尽管离得比较远,我们还是像黄土跟风沙一样经常联系,相互照应着。那时候人联系人,离得远了只有一种途径,就是写信。用写信的方式说话,虽然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但认真的时候,也能从文字里看见对方脸上的喜怒哀乐,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当我知道他死了的时候,不由得翻箱倒柜地找他给我写过的信。幸运的是,我把那些年里他写给我的信全都找到了,总共52封。我对着毛乌素沙漠方向把那些信当纸钱烧掉的时候,一直没有从熏熏的火焰里看见他死了的样子,全都是当年上学时的青春年少模样。我突然觉得他的死,是因为一直没有长大,但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没有长大,咋就能当学生会主席,咋就在上大学期间像大人一样抽烟喝酒呢?咋就得罪了被那么多的人,被骂狗日的呢?

4

就在我们当老师后的第二年暑假,我要去宁夏看望父母。那时候汽车走得慢,我不得不随汽车在他所在的县城住一个晚上。那天,我下车就去他们学校找他,一个照门房老者听说我找好树撞,就热情地给我找来一个方凳,让我坐下喝茶抽烟,告诉我:“好树撞在补课,五点半以后才能进去找。”

“我是从老远的地方来的,路过这里,还要走很远的路。”我无意中说了这么一句话。

“啊?那么远啊!那我现在给你联系他。”说着,他就给好树撞教研室打电话。不一会,好树撞急匆匆地来了。我老远看见他还是学生会主席的精气神。走到我跟前,他像NB***赛场上的球员庆祝同伴表演了灌篮一样,狠狠地给了我一个靠,然后抓住我的手使劲地晃着,脸上挤满了特别真的激动,说:“我没有想到是你来了。来了,咱们走,喝酒去,刚发了工资,正有钱呢。”我看见他外表虽然多了一些风沙走过的痕迹,但身体比原来结实了。

“我得先找个住的地方,今天走不成了。”我说。

“好不容易来了,到我门上了,走成你也走不成,对面就是县招待所,我给你掏房子钱,咱现在就去登记。”说着,他甩了甩飘逸的头发。

“咦,开始用发乳啦,头发灿烂的很嘛!”

“哎,人活精神嘛!”

我们去了县招待所,登记了一个房子。然后,我们未做停留就去一家他说是县城里最好的饭馆吃饭。他尽情地点菜,让我觉得超过了情义深深的不好意思。但他根本不允许我不好意思。接下来的喝酒,虽然延续着情义深深,但我那种不好意思的情感更加浓烈了。看着他依然对我的不好意思不理不睬,我只好抑制住不好意思,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你这个狗东西,酒龄比我大得那么多,就不怕把我灌醉?”

“醉怕什么?人生难得几回醉。再说,今天即使醉了,也醉在你我之间,有何不可?”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说话,但我明显感觉到他对我说原来的学校、同学之类的话题不感兴趣。他好像在开玩笑似的对我说:“你下次来,要是我结婚了,再这样玩命地陪你,你嫂子肯定不愿意。”说着,他脸上的笑给我展示出看起来并不遥远的甜蜜。

“那我就不来见你了,要不,你就不要结婚,或者你就找一个能容下我打扰你的嫂子,哈哈。”我也跟着他的心境说道。

“嘿嘿,我你得见,婚也得结,只能给你努力一个皮脸厚一些的嫂子了。”

“有情况啦?”我问他。

“前些日子,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是我们县长的女儿。现在这里的大学生少,女娃娃都想找个大学生老公。”

“那好啊,你赶快定下来,年龄也老大不小了。再说,有个县长泰山罩着,好成家立业不说,说不定将来还能当个副县长。”

“嗯,哈哈。说不定有一天你真该叫我好副县长呢。”他说的肯定是酒中性情之言,但我隐隐约约有一种要变成真实的感觉。在我的提议下,我们为将来的好副县长满满地干了一杯。看着他充满自信,高兴得要奔起来的样子,我突然产生了嫉妒,心想他要是真的当了副县长,也好,也不好,但感觉好或者不好我都说不清楚原因。他喝酒抽烟充满着意气风发的样子,瞬间让我产生了找他的后悔和继续和他喝酒的心灰意冷。但可能是出于情面,也有可能是那时候的我缺少吃喝,我还是坚持到了酩酊,才和他相互摇晃着回到了县招待所。

5

后来,我们联系的更加紧密了。他给我写的每封信里都充满着阳光明媚和“前途无量”般的乐观。又一年的冬天,我回家和父母一起过年,走之前曾经收到过他的一封信,信里他反复强调让我路过时来看他。其实,即使他不强调让我看他,也不由我。我前面说过了,那时候汽车跑得慢,好树撞所在的县城刚好是我旅途的一半,人家汽车跑到那就不走了。我单枪匹马的人在旅途,既然要住一晚上,咋能不去见我的好同学呢?更何况我还可以蹭酒蹭饭,若又碰到他刚发了工资,说不定他又给我掏房钱呢。

天色比上一次去的时候黑得早,我下车后,街上的路灯已经亮了。也许是好朋友之间心有灵犀一点通。其实他并不知道我那天要去找他,但我去时,那家伙正躺在办公室兼卧室的床上看书哩,哪里也没有去。我敲门的时候,他声音洪亮地给了我一句省城上学时学的普通话:“稍等,来了。我终于等来你这个狗东西了。”我一进门,身上的背包还没放下,人就被他连捶带捣地放倒在一个长条椅子上。“呀,你房间太干净整齐了,我浑身的土。我出去拍打一下。”我说着,就要往外去。

“你不要作践我,当年你第一次喝酒后吐在我衣服上了,我嫌弃过你?”

“嘿嘿,你还记得这事。”

“我几个小时前就感觉到你坐在车上冻得发抖,刚才还听见你下车后,让裹着寒冷的风沙击打出了几声喷嚏。”他兴奋地说。

“哈哈,你这狗东西,耳朵比鼻子还灵。下车后,我还被你们这里要命的冷空气催出了几个屁,你是听到的,还是闻到的?”

“街上到处跑的是狗,我辨别不清哪个屁是你放的,哈哈。”

“在车上,我把烟抽完了,烟瘾靠得我哪有心情和狗计较屁的事情。赶快给我上一支。”我一边搓着冻得发麻的手,一边向他讨烟。他匆忙从床头上拿来一盒烟,取出一支,塞在我嘴唇有点颤抖的嘴里,点上火。

“呀,换牌子了,还是硬盒的。”我狠劲地抽了一口,看了看他手中的烟盒说。

“这个抽起来绵软一点。”

“不抽黄金叶了?”

“那个3毛2一盒,这个一盒5毛多了。你知道中国最好的烟是什么牌子的吗?”

“嘿嘿,我刚学会抽烟,还不了解行情。再说,我也没有企图高档烟的实力。”

“一云二贵三中华,黄果树阿诗玛。这个是‘石林’牌子,是云烟的近亲。”

“你狗东西芝麻开花了。照这样下去,下次来时,应该至少抽的是1块钱的烟了。”

“那当然!你以为我就会当学生会主席,永远抽黄金叶呀?”

“县长老丈人招呼上你了?”

“跟那没关系,那事八字还没一撇。你解冻了没?咱们吃饭去,一会饭馆门关了。”

“那走吧。”我说着,照着墙上挂的小圆镜捋了捋被风沙骚扰了一路的头发,同他一起去吃饭。我们去的当然还是那个最好的饭馆。

我们一起吃饭,虽然是为了解决饥饿,但最主要内容是喝酒。当然,并不是说吃的可以简单凑合。他还是跟上次一样的情义深深,看着他的气势,我内心酿造不好意思的情绪好像比上次乖巧了许多,就没有多少不好意思了。吃饭喝酒期间,他让服务员到对面的县招待所给我订房,并叮咛服务员,让报上他的名字,房子的费用记在县中学的账上。

“当官了?”我问他。

“哎,承蒙校长看得起,让我兼职办公室工作,负责对外接待。目前还是个跑腿的。”

“这应该是你的特长呀。”

“放屁!你是说代课不是我的特长了。”

“唉,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有当学生会主席的经历,有这方面的才能。”

“那当然。”他很高兴,“好好吃,好好喝。这也不用咱们掏钱。”说完,他又让服务员给我拿了两盒他抽的那种云烟的近亲烟。

“呵呵,你也会腐败了。”我调侃他。

“这个不算。管上这事后,我成天醉着。”

“那不好。”

“唉,怕什么。”

可能是因为他从事了行政工作的原因,我看见他一举一动比以前稳重多了。尽管我们在一起很随便,但他上次和我一起喝酒抽烟时充满着的意气风发好像被藏起来了,有时候他还低头沉思,语速也比以前慢了许多。我们吃饱喝足后,在他情绪的左右下,我们悄然地离开了。

街道上原来熙熙攘攘的人群几乎都被团结在一起的风沙和寒冷赶回家了。因为酒的原因,我们并不感到那种团结的力量多么可怕。面对空旷的大街,借着酒劲,他不再捆绑自己了。他不捆绑自己对我也提示了解脱。我们用歌声表达着兴奋,用吼叫表达着心旷神怡。我现在还记得他那天唱的歌是《冬天里的一把火》。唱到“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时,他用手指着我。我胡乱地对应道:“你才是冬天里的一把火,我是冬天里的一把沙。”我们都用湿湿的眼看着对方,笑得支离破碎。

“我是冬天里燃烧的月亮。”他突然把唱歌弄成了说歌,跳了个一米多高的蹦子。我看见他跳的比唱的好。但偶尔的叹息总是让我想起他说过:“我成天醉着。”我隐约地觉得他的“意气风发”和“成天醉着”之间似乎被一个秘密拉扯着。

我们唱着蹦着,走进县招待所。上楼梯时,他是像蛤蟆一样跳着上去的。那天晚上,他没有回办公室,和我一起住了。睡到半夜,他突然把我叫醒,说想跟我说会话。我很累,怎么也不想清醒,但迷迷糊糊中听见他借着酒醉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当年临近毕业的时候他差点被开除了。

“因为抽烟喝酒?”我突然像被鞭炮炸了手一样,坐起来问他。

“也是,也不是。抽烟喝酒是辅导员准许了的,因为我上学前就工作了,当过民办教师。”

“那‘也是’呢?”

“‘也是’就是因为也是抽烟喝酒,我差点被开除了。”

“唉,究竟是咋回事吗?你咋突然变成一只扑朔离迷兔子了。”我揉了揉朦胧的眼睛,和那时候所有的人一样,听到大学生被开除,就跟自己手被鞭炮炸了一样痛苦,也像看见别人的手被鞭炮炸了一样着急。

“临近毕业的半年时间,我谈恋爱了。”他点了一根烟,抽着。

“哦,不是因为抽烟喝酒。”

“是因为抽烟喝酒。因为你知道,那些女同学就喜欢抽烟喝酒的男生,成天像我离不开烟一样地围绕着我。后来……后来,我和一个女生好上了。”

“既然谈了,你就想办法不要让学校知道嘛。”

“她怀孕了,没办法不让学校知道,所以我们表面上都被开除了。”

我突然记起了。上学的几年里,就经历过那么一次最不要脸的被开除。他提起了,我就记得一清二楚。

“记得那个女的不是咱们学校的,男的好像当时不是你呀。但那个男的现在怎么就是你呀?不是叫侯瑞吗?虽然我们当时不知道侯瑞,也觉得有些蹊跷,但我们一直没有把这件事情和你联系起来。”我说着,酒醉和瞌睡都醒了。一天中午下课,大家敲着饭碗,准备去吃饭。突然听见有人说又开除学生了。我说过了,那时候开除学生特别吸引人,当然是因为少的缘故。好树撞和我们大声呐喊着,跑到礼堂门口那个经常贴海报的地方看。果然又贴着一张开除学生的海报。女的是外校的,男的有名有姓,但哪个专业,哪个年级说得很含糊。后来听同学们说,女的怀孕后,身体不舒服,就去她们校医务室看医生,在医生的诱导下,她说出了男的是我们一个学校的。两校领导碰头后,就把他们同时开除了。

“哦,记起了。看了海报后,你不敲饭碗了。”我记得是那样,也就对他那样说了。

“嗯。打死你们也不可能知道那个男的是我,打死你们也不可能知道那个女的是谁。”

“但学校没有开除你呀?”

“开除了一半。抽烟喝酒他们全原谅了,谈恋爱只原谅了一半。”

“那为什么?”

“他们原谅的一半是因为我是学生会主席,没有原谅那一半是因为我是一个学生。学校只是顾及到不想让开除的人是学生会主席。可能是这个原因。”

“哦,是这么一回事。那后来又是怎么一回事?”

“毕业证发了,但不是红颜色的。”

“肄业证?”

“嗯。”

听了他的自我暴露,我特别伤心。毕竟已经走上社会,不可能像在学校时那么简单地看问题了。我的心情活像我妈去集市上卖了一天鸡蛋,回来拿的全是假钱一样。我也不知道该说他不该谈恋爱,还是该气愤学校给他发了一个肄业证。我真想抱住他痛哭一番。

“你咋现在记起给我说这个事情?一直不要告诉我多好啊!”过了一会,我对他说。

“谁想告诉你这种事情?现在老有人说我毕业证的问题。遇上这样的事情,不给你说,给谁说?”

“为什么是现在?”

“我向教育局反映学校额外向学生娃娃收补课费,他们就开始在我的毕业证上做起了文章。”

“那你应该和领导们好好沟通一下,乱收费国家是不允许的呀。”

“我向学校说清楚了,本来没事了。但前不久一个老师跟学生谈恋爱呢,老师的娃娃都快有学生大了。我发现后,向校教育局报告了。第二天学校领导就叫我去了。领导接待我的时候,很感激我。后来,领导狠狠地训斥了那个老师,又给了一个处分。但从那以后,领导又拿我的毕业证说事。好像再也不想放开了。”

“老师怎么和学生谈恋爱呢?而且还是结过婚的老师。”

“唉,情这个东西,哪里刮风下雨,哪里就有可能生情。生情的时候是不讲理的。”

“就跟你当年一样?”

“是的。我当年一直反对在校生谈恋爱,也极力阻止过那些谈恋爱的同学,但后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犯了那么严重的错误。”

“那现在既然不是你犯的错误,何苦管它呢?”

“放屁,你一点社会责任感也没有。我就是不想让我当年不该乱生情的事情再发生。”

我可能是对他说的社会责任不感兴趣,不愿跟他多说了。迷迷瞪瞪中,我又听见他说:“他们一天三顿饭都在饭馆里吃,从来也不自己掏钱。”

我想他肯定再说学校领导。

“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弟弟不执行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成天东躲西藏地生娃,现在每个家庭都生了好几个娃。他们生娃,我缴罚款,唉……”他还在说。

我被他打搅得睡不实,翻身时,看见他躺在床上的样子很悲惨,仿佛看见当年的那个激情飞扬、什么也不怕的好树撞化蝶飞走了。

“也许下次你来,就没有免费的饭和烟了。”他还在说,声音很不自然。

6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我们各忙各的,最为重要的是,我结婚了,又生了小孩,成天被教案、作业和尿布缠绕着,忙得连想起同学的时间都少得可怜。期间,收到过他写给我的几封信,我也给他回了信,但写回信多半是强行扒拉开缠绕,匆忙的应付。渐渐地他写的少了,我回的自然也少了。现在想来,可能是因为我回的少而导致了他写的少;同时可能也有回的简单,写的热情被冷落的缘故。

小孩上小学了,我终于又有时间利用暑假回家看父母了。记得好像是实行“退耕还林”头一两年的一天,我又坐上回家看父母的汽车。汽车已经提速了,本来我可以直接到达宁夏银川,但我好像特别想见一下好树撞,最想看一下他做了县长女婿后的风采。我就又在他所在的县城下了车。

在往他们学校走的路上,我极力想象着见面的情形。我不知道那个县长的女儿是不是通情达理,很害怕她不允许她的大学生老公成天到处乱跑,那样我就没有办法和好树撞宣泄同学之情了。我也在想,好树撞那家伙现在可能混得像当年的学生会主席一样,甚至更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威风,成天甩着飘逸长发,屁股上跟着许多喽罗,走在街上,谁都得给他让路。我又想到,这回他肯定要请我抽中华烟、喝茅台酒了。

我又到上次那个门房去敲门。门房里还是原来那老者在照门房,但他浑身上下明显地露着藏不住的苍老。头发花白、弯腰驼背不说,两个门牙虽然没有彻底下岗,但说话时急得直哆嗦,耳朵背得自己说话声音很大。我问他:“大爷,请问好树撞今天在不在学校?”

“谁?你要找谁?”他显然没有认出我,更不可能从说话的声音上判断出我曾经来过,眼睛和耳朵一样不好使了。

“我要找好树撞。”我有意把“撞”字提高了好几个分贝,又伴着树杆很壮的手势。

“哦,你要找好树撞那个狗日的啊……”他说着,没有让我坐下抽烟喝茶,而且没有让我进门的迹象,弯腰看着站在门房水泥梯子下面的我。

“是啊,我是他同学,以前来过。”

“你是他同学吗?”老头脸上挂着的不知道是吃惊还是好奇,但我发现瞬间就变成了对我“至少是个猫日的”的怀疑。虽然他没有说出对我的讨厌,但马上一边关门一边从屁股方向摔给我一句话:“那个狗日的调走了。”

我被咣当一声挡在了门外,马上意识到我和好树撞一样被他上升到了“狗日的”的不欢迎。

太阳晒得我屁股上流着的水到了脚巴子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咸味,我知道那是从我经常路过的一个叫盐池的地方飘来的,那天肯定刮的是西北风。

狗日的,老头说好树撞是狗日的。老头为什么要说好树撞是狗日的呢?我一边走在人烟茫茫的大街上,一边又奇怪又沉重地想着老头的话。难道好树撞喝醉酒打过老头吗?既然人家那么骂他,至少是他喝醉酒,做出过只有狗日的才能做出的事情。

狗日的好树撞,你调到哪里了呀?咋不给我通知一声呢?我这样想着。呸呸,我说的狗日的,不是那个老头说的狗日的意思,就跟上学时说的那个狗东西是一个意思。我突然后悔了刚才的随意,默默地给好树撞做了一番检查。我很想返回去问那老头,好树撞调到哪里去了,但想人家那么生气,肯定不会告诉我的,只好默默地向前走着。

这时候,我才突然发现这个平时被风沙漫着的县城好像刚下过雨,而且还是雷雨,或多或少发了些洪水,街面上到处是水和泥的混合物,原来的柏油很难看见,让人怎么也看不见“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分界线。空气中尽管没有不下雨时让人有吃土的那种感觉,但谁都能感觉出那种清亮是用力挤进来的,稍不留神就会又被拥挤掉。

唉,好树撞是狗日的了,我还来这里干嘛呢?我下车时想象见面的激动突然被心灰意冷了。我又无法知道他调往何处,所以不想找他了。

7

就在我不知所向的时候,听见有人接近用呐喊的声音说道:“那个狗日的调县教研室了。”我清楚地听见是那个老头像扔石头一样,摔在我屁股后面的一句话。我弯过身看时,他站在学校门口的那棵榆树下,尽力直起身子面对着我,单独站着的两个门牙特别清楚,其实他并没有笑。

“哦,谢谢。”我也向他喊道。

好树撞调到了县教研室了,但教研室在哪里?我只好继续打问。问了几个人后,有一个戴眼镜的后生详细地给我说了去县教研室的路。按照他说的直走我就直走,右拐我就向右拐,我终于找到了县教研室。县教研室所在的位置显然没有县中学耀眼,一个斜坡向上走到头,有一个很窄的巷子,巷子的中间有一个凸出来的小房子,那个房子就是县教研室的门房。门房旁边有一个门,里面是一个四孔窑洞的院子。那个“四合院”就是县教研室工作人员办公的地方。

门房的门没有关,里面也是一个老头在照门房,但相对年轻一点,门牙不哆嗦不说,袒露着的胸部下坠的也并不厉害。我向他说明来意后,他告诉我:“好树撞那个狗日的,中午把领导吃饭的桌子掀翻了,现在不知道哪里去了。”

也说他是狗日的,为什么两个老头都说他是狗日的。“为什么啊?”我没有选择地问道。

“什么为什么?”他自然不知道该咋样回答我,是回答我“为什么掀翻桌子”还是“好树撞为什么是狗日的”。

“我说的是他为什么掀翻人家吃饭的桌子,而且还是领导在吃饭。”

“他就喜欢掀翻领导的桌子,老百姓吃饭,他才不理。他说那是腐败,掀翻桌子是同腐败作斗争。”

“所以他是狗日的?”我问道。

“成天跟领导过不去的人,难道不是狗日的吗?再说,哪个领导不骂他是狗日的?领导骂他狗日的,群众能不骂他是狗日的吗?人都骂他是狗日的,他能不是狗日的吗?”那老头说话的时候,脸色带着非常诚恳的气愤。

“哦,是那样啊!那么说,好树撞还真是个狗日的了。”我一边盘算着好树撞狗日的的名分,一边给照门房的老头递了一根烟,又给他把火点上。他倒腾了半天,终于给我腾出一个木板床的角子让我坐下。我和他天南海北地说着话。这回我没有敢说我是好树撞的同学。他也好像再不愿意和我说起与好树撞有关的事情。本来就是因为好树撞我们才坐在一起的,不和他说好树撞,我们一会就把话说完了。期间,我只好多次外出上厕所。直到现在我仍然能记得他们的厕所墙上贴的广告内容,也就是从那里我知道性也得病。老头不和我说话的时候也很无聊,他没有像我一样频繁地上厕所,而是不停地把手伸进背心里搓着,搓几下,就把收获到的东西往地上扔。我在他的提示下,不上厕所的时候,也跟他一样在挽起裤腿的膝盖上搓着,我搓出结果后,没有拿在手里,而是直接扒拉在地上。就在我们各自搓身上东西的当中,巷子里传来一阵“咕叽咕叽”的声音。老头没有出门看,就对我说:“好树撞回来了。”

我赶忙跑出房子,向巷子里张望,太阳照得我看不清楚来人的模样,隐隐约约中我看见一个人穿着一双高腰雨靴,向我们走来,那种“咕叽”声,就是他的雨鞋发出的。在我还没有看清楚他是谁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我跟前。但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门房里的人,径直去推旁边的铁门。看着他有点驼背的大模样,我想着他不是好树撞。但老头说他是好树撞,就叫了一声好树撞。他弯过身看见是我,也没有要和我握手,只是像昨天才见过面一样随意地说了声:“哦,是你。”声音平淡,表情和声音一样没有以前的激动不说,木讷得令我差点以为他不是好树撞。

我明显感到他不是以前的好树撞了。记忆中的青春年少完全被驼背一样的老态龙钟埋葬了,原来乌黑的头发里隐隐约约地奔出好些白颜色,尽管长度还在,但没有了整齐的飘逸,胡乱堆在头上,眼角爬着的几条鱼尾纹,镀了一层厚厚古铜色,嘴里那个几年前令人耳目一新的龅牙,现在老给人有马瘦毛长的不舒服,对外翘着不说,离群索居的架势特别明显。我看着他龅牙和牙齿中夹着的一片韭菜叶,判断他刚吃饭回来。

他领着我进了办公室。一进窑洞,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冬天用来取暖的火炉子。火炉子张着口子,盖子翻放在地上。房子里塞满了很浓的烟煤味;脚地上有一条路,就像冬天土拨鼠走过雪地的样子,两旁全是煤烟沫子,足有两公分厚。这些迹象表明至少他半年没有扫地了。其它地方堆放了许多杂物,看不清是些什么东西。床上一个黑颜色的蚊帐可能是冬天用来取暖的,还没有来得及拆卸,夏天又来了,继续用来挡蚊子用。我这么认为,完全是因为那个蚊帐看起来太像帐篷了。坐下后,他好像不准备跟我说话。我们静静地对视了一会,他站起来给我倒了一杯茶。我想知道他遭遇什么事情啦,但没有敢直接问他,你怎么啦。

“你怎么不下雨的大热天,还穿了双高腰雨鞋?”我觉得这个话题比较中肯。

“哦,隔三差五地下雨,这东西管用。你喝水。”他看也不看我一眼,眼神专注地玩弄着手里的半截烟。我看着面前放的那个上面写着“为人民服务”的茶缸,外面的白色裹满了五颜六色,最突出的是黑颜色。茶缸里面的茶锈很厚,厚得往下掉渣,我知道每喝一口,就得用舌头抵住嘴唇向外送几次茶锈渣子。

8

在太阳下走了好长的路,门房那个老头不像当地那些好客的人们一样热情,连口水也没给我喝。在好树撞的提示下,我突然觉得确实想喝水了,就端起茶缸喝水。根据观察,我知道他再没有用来喝水的东西了。我喝完一茶缸水后,才发现水不是很热,茶叶并没有受到温度的启发,原来浮在上面,现在像露水里的蝉翼一样悉数落在缸底。茶缸里没水了,里面的状况更加清晰,近距离看,很像一个破败的溶洞,坚固得不可能掉渣。我有继续喝水的欲望,但他木木地抽着我给他点着的烟。我只好伸手去找他高腰雨鞋旁边的热水瓶。见我找水瓶,他的高腰雨鞋动了动。我拿到了热水瓶,但里面没水了。原来他不给我加水是因为没有水了。

“走,咱们到外面饭馆吃饭去。今天我请你。”我只能这么说。

“哦。”他的表情跟遗像一样,把手里的半截烟在高腰雨鞋底上拧灭,顺手装进中山装的口袋里。在他这一动作的指引下,我才发现好树撞穿了一件夏天常人不常穿的衣服。中山装很旧了,上面留着汗水多次走过的白色水渍,有的地方堆满了垢甲,黑黑的,阳光下渗着亮亮的光。当然是因为热的缘故,中山装上面三个扣子是解开的,既然是解开的,既然是因为热的缘故,里面肯定没有穿着可以在大白天替代中山装的衣服。顺着解开的地方看去,很容易发现他的脖颈和胸部曾经被他像我跟门房老头无聊时一样无数次地搓过,但搓得很不均匀,斑驳和陆离泾渭分明又友好相处。我在想,好树撞平时无聊的时间很多。

到了以前我们吃饭的那个饭馆,饭馆尽管做过富丽堂皇的挣扎,但明显没有了往昔独树一帜的尊贵,跟旁边几个大酒店比起来,普通得像一间民房。老板娘看见我们,显然比前几次热情了许多,脸上笑出两个酒窝。我想,她已经认识到我们吃饭是为了她好。前几次,她好像觉得给我们做饭是在帮助我们解决饥饿,表情有点冷漠,尽管我们花的是一样的钱。从眼神看,她肯定认识好树撞,对我也不陌生。令我有点迷惑的是,她好像觉得好树撞又和我来吃饭令她很吃惊。

“吃饭哪?”她面只对着我问。好树撞低头在桌子旁边走着,高腰雨鞋发出的声音没有在外面时大了。

“嗯,吃饭。”我回答她。接着,她递给我一个和饭馆外貌极不匹配的、装潢精美的菜谱。我照着上面的菜名点了两个菜,又要了两瓶啤酒、两碗米饭。等菜的时候,我美美地喝了一阵饭馆提供的茶水。好树撞在中山装上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那半截烟点了,坐在旁边抽着,眼睛什么也不看地看着四周。

饭菜上齐了。好树撞看着桌子上的东西很认真地说道:“多了,多了。有这个,就不应该要那个;有那个,就不用要这个。”他说着,指了菜,又指了指啤酒,指了啤酒,又指了指菜。

“不多呀!两人,两菜,两米饭,两啤酒,正常量啊。”

“多了,多了。啤酒是粮食精华,和饭菜重复了。”他喝了一口我倒给他的啤酒,眉毛向上挑了挑,说道。我没办法继续对答他,只能自顾自地吃饭喝啤酒。他尽管那么说了,但吃喝的同时话显然比原来多了。他用长长的手指甲,多次把洒在桌子上的米粒和菜叶抅进嘴里,毫不避讳旁边人的在意。由于他的责怪,我再没有要求像以前那样多喝啤酒。其实,那天我特别想多喝啤酒,看了他的样子,更想喝了。但我看见好树撞的表情绝对不允许我那样做,就只好作罢。结账的时候,老板娘派来一个衣着华丽的姑娘。姑娘好像知道是我请客,直接站在我旁边笑眯眯地说:“今天的花费52块,总共652块钱。”我抬头看她,她脸很白净,不像一直生活在沙漠旁的人。她递给我一张账单,上面有一连串好树撞的签名,每个名字都挂在“啤酒2”或“米饭1,菜1”的后面。平时人都说我反应快,这回真的验证了。我极力压制情绪,什么也没有说,掏出652块钱,递给了她。她笑得很好看,但我没有想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因为我内心正和想哭的情绪做斗争呢。

女子走了后,我才发现好树撞已经离开饭桌,站在饭馆门口,头上流着稠密的汗珠,一手伸进中山装里搓着,等我走呢,虽然在等我,但等没有搓专注。我能想来,这个时候,他搓起来很带劲。老板娘再没有对我笑,我突然明白,来时她的笑确实是认识到我们来吃饭是为了她好。

我跟在好树撞屁股后面走着,眼睛湿润的厉害。他一直默默地送我到车站。我坐上车后,透过车窗,看见他眼睛低迷在哭的准备中。

9

回到学校后,我很认真地跟他通了好几封信。他在信中要比跟我们见面时健谈得多。他告诉我他调教研室前的一些情况。有一天,他按课表去照常给学生上课,但去了后,一个老师已经顶替他开始上课了。他去教导处询问情况,主任告诉他是学校的决定。他又找校长,校长告诉他,考虑到他毕业证的问题,经组织协商,让他去县教研室工作。他不想去县教研室,但不去,学校就停发他的工资。尽管那样,他舍不得离开讲台,舍不得离开学生,还是没有走。但后来,自从那个县长女儿说他“感情历史有问题”后,每当有人介绍一个对象,对方马上就知道他因为上学期间谈恋爱未能正常毕业的事情。再后来,有关他的谣言笼罩了学校,学生见了他都躲着走,尤其是女学生,看他就跟看流氓一样。没多久,县城里也沸沸扬扬地传着对他的流言蜚语,说起他,后面就得加上狗日的。原来经常叫他好老师的学生,再也不叫了。

到了教研室工作的前几年,他好像习惯了原来看世界的目光,继续被人延续着“狗日的”的骂名。后来他极力改变那种看世界的目光,但“狗日的”的骂名还在继续着。

10

我最后一次见他的准确时间已经记不清了,但我记忆深刻的是那时候中国改革已经进入了快车道,我去他那坐的汽车跑的是全程高速路。所以,我更没必要在那里过夜,住了一夜,纯粹是专门去看他的。那次去看他没有什么美好的寄托,就是一门心思,想看一下他。

到了县教研室的门房,那个照门房的老头正在门口洗衣服。他老远看见我,就主动问我:“又来找你同学呢?”

“是啊!他在吗?”我接着问道。

“每天都有人来找他要钱,但好像谁也没有找到。我也好久没有见他了,应该是调走了吧。”老头一边说,一边擦手上的肥皂沫。

“要钱?调走了?调哪里了,知道吗?”

“我是猜想呢。不知道是调走了,还是哪里去了。反正好久不见他了。”

“哦,那我进去问一下里面的人。”

“好的。”说着,他把落在地上的洗衣机电源线掳起,让我进去。我进去后,敲了下好树撞的门,没有应答,又挨个看了看其它窑洞门上的门牌,便上前敲了一下挂着“主任”门牌的门。门是虚掩着的。“门开着呢。”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想,既然门是开的,虽然他没有说让我进,肯定就是允许进呢,就没有多想。半个身子刚进去,我发现窑洞里面的光线跟外面强烈的阳光形成很大的反差,乍一看,黑乎乎的。在黑乎乎的视线里,我隐约地看见地上有一个桌子,桌子上面有两只向外张着的光脚丫子。脚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上面还有很脏的泥巴印记。我透过两只脚的空间再往里看,一个中年男人陷在藤椅里,手里拿着一根火柴跟,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牙。虽然像是抠牙,切实不完全是在抠牙;抠牙的动作虽然不是连续不断,但每抠一下,都很投入,很执着,于是,我脑海里马上出现好树撞手伸进中山装里,专心搓的动作。

见我进来,那人并不是很匆忙地把桌子上放着的脚,移到桌子下面,然后直起腰,嘴向外努了努,好像是在把刚才从牙缝中剔出来的东西清除了一下。接着,他问我:“你有什么事?”

“我找好树撞。”

“嘿嘿,我也找不到他,你到哪找他?他好久不上班了。”

“这么说,他应该还在这个单位?”

“在这个单位,但不上班。”

“哦。”我看他情绪一点也不好,只好离开。心里想到,摊上你这样的领导,咋上班?

顺着门外那个斜坡,我漫无目的地走着。

“你要找好树撞吧?”我突然听见有人问我话。我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一个卖烧饼的小青年正盯着我看。

“哦,我是要找好树撞。你知道他在哪?”我面对着他问。

“知道。但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今天他没有来赊饼子。你要找他,晚上12点后有可能在他房子里找到,但你得碰运气,不常回来。他疯了,你知道不?”小伙低头在手里的活计上。

“他怎么可能疯了呢?”

“不知道。人家说的。”

“谁说的?”

“领导。”他声音很低地说着,嘴向我出来的院子方向努了努,“街上的人也这么说。”他又补充了一句。然后,他再也不跟我多说一句话。旁边一同卖东西的那些小商贩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就像我第二次去县中学找好树撞时那个老头看我的眼光一样,但我没有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你也是狗日的”的讨厌,不过,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他们的眼光中泛着一种一个“良家妇女”怎么跟一个“小姐”是闺蜜的疑惑,但只是我的猜测,或许还有别的意思。

11

人家说好树撞疯了。我走完斜坡的时候,突然又记起,人家以前还说他是狗日的。那么合二而一,现在好树撞在这个县城里纯粹成了一个狗日的疯子了。一个疯子还是狗日的,肯定是谁见了谁眼黑。那么,今后他怎么在这里生活呀?

沿着街道一旁的人行道,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想,既然他疯了,肯定在到处乱跑呢,那我要找到他就难了。我想直接去车站坐车离开这里,但又觉得不能这么做。好树撞是一个疯子了,我连面也不见就走开,几年的同窗情谊不允许我这么做。我也想登记个房子住下,到了卖烧饼小青年说的那个能找到好树撞的时间,再来碰一下运气,但我又不知道见了能咋样。所以,我就一直犹豫不决地向前走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在什么地方了,只是听见沙漠被风打搅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唤着,让人有狼来了的害怕。身旁的一排排榆树尽管被人安排在妥帖的位置上活着,但空气中不断地送来让它们不好活的污浊。生命鼎盛的大夏天,它们已经被风沙逼出一张张干巴巴的愁眉苦脸,本来的翠绿被黄色斑点占据了显耀的位置,未老先衰是那般的无法抗拒。

不知不觉中,我来到一个沙丘上。沙丘周围长了一些要死不活的灌木荆棘。但在它们的不远处,我看见一棵我认识的植物,名字叫光棍树。据说,它原来是长有叶子的,但由于受到沙漠气候的影响,后来干脆不长叶子了,树枝变成绿色,代替叶子进行光和作用。它为了活命,发明创造出这种生存技能,着实让我钦佩。天气不好,本想返回,但我觉得心情更不好,就索性让这里恶劣的大自然替我惩罚一下我内心的烦躁不安。太阳已经挂在了茫茫黄天的边际,没有了光芒,只有一点应酬似的亮堂。看着那个红色球体,我真担心它在茫茫风沙中迷失了方向。就在我胡想乱看的当中,突然发现离我几米远的一棵沙蒿草下有一个蠕动的东西,远远望去活像一只正在下蛋的鸵鸟。出于好奇,我靠了过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好树撞?是好树撞的声音!我加快脚步,奔跑过去。好树撞斜躺在沙窝里,身上裹着一个军用大衣,旁边放着他那双高腰雨鞋。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问他。

“我平时白天在那边住。”他说着,下巴向侧面指了指。我看见他指的地方是一段古长城边上的一孔破窑洞。

“你为什么不住在办公室?”

“你去过教研室,知道了还问?”他说着,顺手捋了一把鼻涕,又在大衣上擦了擦手。

“你感冒了。”我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包感冒冲剂递给他。他看了看,撕开包装袋,倒进口里咽了。看着他蠕动的喉头结,我特别想咳嗽,但害怕咳嗽出眼泪,就生硬把咳嗽憋回去,偷偷地放了一个屁。

“没水。”我说。

“不用。”他坐了起来。

“那你告诉我你怎么把光景过成这么个样子了?”

“唉,没办法。”

“人家说你疯了,是咋回事?”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人家说我疯了,我感觉我很正常,但说的多了,我也就有疯了的感觉,就像他们说我是狗日的一样,后来我也觉得我是个狗日的。”

“那你以后准备咋办?”

“我也不知道,只能告诉你还不准备死。”他告诉我。

“你多保重!我有时间再来看你。”我给他丢下2000块钱。我想匆匆离开,实在是不想让他看见我泪流满面。

“嗯。多谢你。我有这个就行。我老娘每月给我做的。”他把手里的炒面口袋对着我扬了扬。我嗓子有被炒面噎了的感觉,眼睛酸的难受。

他没有说不要钱,继续躺在那里,也没有让我继续和他呆在一起的意思。我忍不住深情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那棵光棍树。它看起来比好树撞高大。

12

北京开奥运会那年的暑假,我又去找了一次他。我再次找到县教研室,敲了几下门房的门。敲门的时候,我还在想,那个老头肯定比以前老多了。门开了,但出来的人不是原来那个不太老的老头,是一个中年妇女。看见我是一个陌生人,但她的眼帘低垂在和一个不愿相见的熟人在一起的状态,脸上的高原红平淡地罩着内心的那一份安宁,令我体会着淡定。

“你找谁?”她问我时头低得很深,好想要把高原红藏起来。

“哦,我找好树撞。我是他同学。”我回答她。

“他不在。”女人说得过于坚决,高原红边上还泛出了几分烦躁,我立刻怀疑她跟好树撞肯定有什么瓜葛。所以,我决定不相信她,再多问几句,没有把她的拒绝当回事。

“你是来问他要账的吧?”她抬头的动作和语速一样干脆。高原红边上的白颜色闪烁着内心的一丝变化,但变化没有引起我太大的变化。

“不,我是来看他的。”

那女子听了我的进一步解释,却进一步地认识到我是来要账的,就返回去喊道:“孩子他大,又来一个要账的,你赶快核对一下,给人家拿钱。”

不一会,一个长相很像好树撞的中年男子来到门口,一边打开一个破破烂烂的本子,一边对我说:“我是好树撞的弟弟,请问我哥欠了你多少钱?”

“他没有欠我钱。”

“唉,你没有必要那样,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高小飞。”我回答他。

“高小飞?”他一边翻着,嘴里念叨着“高小飞”三个字。“哦,找到了。我哥在2004年8月13号借你2000块钱。”说完,他从手里拿的钱中数出2000块递在我手里。”

“谁借谁的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把他递给我的钱压在他手里的本子上。

“我哥借人家的钱。你看,他在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他脸上的憨厚跟好树撞当年请我吃饭时的诚意一样想让我踏实。看着好树撞的字体,我相信那是他亲自写的,但我突然一点踏实感也没有了。

“你知道你哥借了那么多钱干什么了吗?”

“唉,我们也不知道他借钱干什么了,他一般不胡乱花钱。但不管咋样,欠债肯定得还钱。这不,我们还了两年了。剩下的不多了。她照门房,我拾破烂,很快就会还完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媳妇,给我一副哽咽的样子,但表达没有受到影响。

“他哪里去了?”

“不知道。好几年没有音讯了。那年他回过一次家,但人跟以前大不一样。一会说他要周游世界寻找净土,一会说他要购买枪支杀那些腐败分子,一会又要毁灭地球。我父亲被他气得病倒了。后来再没有回来。单位上两年前找到我们要他欠下的钱。我们才知道他不在单位上班,工资停了,借了不少钱。我们埋葬了父亲后,就来到这里了。现在,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活着。”

“你们用照门房的办法替他还钱?”

“哦。主要是让那些要账的人知道在哪能找到好树撞的家里人,方便要到钱。再不要跑到我们那个老沟里的家里去了。那里路不好走,爬山不说,一下雨就出不来了。”看着他被好树撞化蝶归来的影子罩着一样的神情,我感到鼻腔深处涌动出一股酸酸的滋味。我不知道那种味道是液体还是气体,但马上变成了止不住的眼泪。我把右手压着的那一沓钱和另外的2000块钱全都放在窗台上,左手擦去挡路的眼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这个不行呀!大哥,这些都是我哥的错,怎么能让你承担责任呢?”他在我后面喊道。

“不要说了,什么也不要说了。记住!不要相信他们的话。好树撞可能疯了,也可能死了,但他不是狗日的!”我有些愤然地停下脚步,看着他,声音肯定是很凄然的那种。

他泪流满面地向我跪下了,大喊道:“我哥不是狗日的了!我哥本来就不是狗日的!”

我要走了,风沙还在弥漫着这个县城,也在继续罩着人们的眼睛,狗日的毛乌素沙漠,还有那狗日的黄金叶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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